周长云早在师父走前就得了他的嘱托，说是程秀儿可能会来看这个孩子，让他好生招待。
师父的话他无所不从，立刻将“程秀儿”恭恭敬敬请到衙门的后堂。
刚踏进院落，谢梓清就听闻几声孩童轻快的笑声。
他步子不由快了些，拐进去便见男孩被几个捕快围在中间，他们脚下频动，竹编的圆球在中间被踢来传去。
男孩笨拙地使着木腿，奋力踢开那传来的竹球。
捕快们开怀大笑，“小子厉害啊，这么快就学会蹴鞠了，到时候衙门里有比赛，你就来参加！”
“哈哈哈，不错不错，小子前途无量。”
男孩仰起脸，笑脸盈盈，模样干净得早不似从前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只可惜木头做的手脚改变不了。
他矮身拾球，抬眼扫见荷粉的裙摆，登时浑身一震，丢了球就要跑过来。
“慢些！”谢梓清看见他跑动的动作，忧心地直奔过去，抱了他一个满怀。
“瞧瞧，差点就摔了。”
“娘娘……”男孩靠在她的怀中，满腔依恋地蹭蹭头发，对她十足信任。
“娘娘在。”谢梓清抚过他的后背，柔言细语，生怕吓着他。
几个捕快抓了球走过来，问谢梓清道：“夫人，您就是这个孩子的娘亲吗？”
周长云抢先道：“不是，这位是帮了我们大忙、鼎鼎有名的程女侠，程秀儿！”
双臂挥向地上的女子，唰啦啦，几个捕快目瞪口呆，纷纷开口。
“这位就是帮我们破了大案的女侠？”
“姑娘英勇啊！只身入贼窝！”
“我看跟我们头儿的胆子差不多，你俩实在很配。”
眼看话题骤然跑偏，周长云咳了咳，几人抬眼看来，周长云冲他们挤眉弄眼，意思是“快出去！别在这里乱说话碍眼！”
几个人心领神会，再跟谢梓清表示敬佩。
离开时，错过周长云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悄声道：“我看这姑娘跟你师父很般配，记得撮合撮合，你师父的幸福全靠你了。”
周长云拍开他的手，冲他呲牙，“快滚吧！”
“嘿！这小子，真是没大没小。”
周长云才不理会他们这些牢骚话，行至两人跟前，“走吧，我们进屋里慢慢聊。”
进屋后，周长云去烧水煮茶，谢梓清就坐在屋里的木椅上等着，男孩坐他旁边，手里拿着个雕刻精致的泥人把玩。
趁着间隙打眼一扫，发现屋里放了许多孩子喜欢的玩意儿，譬如拨浪鼓之类的。
他安心不少，看来衙门的人对这孩子还挺好的。
“娘娘还没问你叫什么。”
男孩摇摇头，脸色黯淡几分，“我忘了，他们不叫我的名字，总是叫我小崽子。”
这一语，给谢梓清的心狠戳了下，“是娘娘不对，那你还记得你爹娘吗？”
问话的同时，周长云踏过门槛，正巧听见她的话，不由竖起耳朵。
男孩皱眉细想，却仍旧失落摇了摇头，捏着泥人，指尖发紧，“……不记得了。”
谢梓清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娘娘给你找个家。”
周长云听见这话耳朵一动，脑海里浮出捕快们的话，立刻插言道：“不如就在衙门里住着！”
要是让她将孩子接回家养，那岂不是以后都没理由来往了，那我师父的幸福怎么办！
闻言，谢梓清惊愕不已，“你们衙门还负责养孩子吗？！”
“不是不是。”周长云放下手中铜壶，快步踱过来，咂舌道：“秀儿姑娘有所不知，这孩子刚到这里的时候，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我们使尽浑身解数，轮番上阵哄他，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肯说话了。”
他怅然感叹，“我们几个都没家室，这几日相处下来都把他当自己亲生的孩子了，要是突然送到别处，我们倒还真舍不得了，所以不如就先养在衙门里吧？”
“这……”谢梓清迟疑道：“你们县老爷让养吗？而且这事我说了不算，得这孩子点头才行。”
“县老爷那边好说，他最是喜欢孩子，你看……”
他指着屋里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这些都是他买来的，他肯定不会拒绝。再说，实在不行，还有我师父。师父案子多，师奶在家待着也冷清，这孩子去了，还能热闹些，师父也会开心。到时候你要是想孩子了，就常来师父家看看。”
他这话说的全是好处，根本没给谢梓清留下分毫拒绝的余地。但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事，就侧下头问身旁的男孩，“你觉得呢？”
男孩双臂抱住谢梓清的胳膊，一双眼睛始终就没离开过她，刚要张口，周长云突然出声打断，冲谢梓清急道：“对了秀儿姑娘，我突然想起来师父有东西要我转交给你，就在大堂内放着，你去前头找人问问呗。”
这番话说的错漏百出，不过谢梓清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依言点了点头，跟男孩道：“等娘娘一会儿，娘娘马上就回来。”
谢梓清起身出去，男孩虽然满眼都不舍，不过还是听话地坐在椅子上没动。
周长云目送她一步步走远，消失在转角，立刻蹲在男孩跟前，“小子，你想让秀儿姑娘当你娘，对不对？”
男孩被人道出心思，脸色一红，绞着手指，羞赧点头。
周长云又问，“那你想不想再要个爹？”
男孩惊怔，“可以吗？”
“当然可以！”周长云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顿生狡黠之意，“只要你肯留在衙门。”
.
谢梓清在前院大堂问了一圈，没问到周长云口中那个东西，他困惑地走回去。
屋里周长云正蹲在男孩跟前，跟他玩得有来有回。
“三儿，我没找到你说的东西。”谢梓清迈过门槛。
男孩登时眼睛一亮，晃起小脚，一副开心极了的模样。
周长云长身站起，摸摸后脑，哈哈一笑，“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回头我再问问师父。”
问谢贡熙干嘛？东西他不是已经交给你了吗？
谢梓清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可就是说不出来。周长云看她陷入思索的神情，当即岔开话道：“秀儿姑娘快问问，这孩子到底愿不愿意留下？”
对了，还有这事没办完。
谢梓清就蹲下身，轻声问，“你想留在这里吗？”
男孩犹犹豫豫，目光从“程秀儿”的脸上挪到她身后立着的少年身上，只见少年冲他挤挤眼。
谢梓清注意到男孩移开的视线，刚顺着要回头，男孩突然开口道：“愿意。”
谢梓清顿感意外，不过想到先前看到的和谐一幕，以及屋里陈设的各色玩意，也大概能明白男孩为何会同意留下。
“好，那娘娘有空就来看你。”他捏捏男孩的脸，又突然苦恼道：“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也不能一直没有名字，总得起一个。”
周长云找到机会，就提议说：“我师父马上就回来了，不如等他回来，你们俩一起商量商量。”
谢贡熙吗？他看起来倒确实是个精通诗书的，或许能给这个孩子取个好名字。
“罢了，我等不及他回来了，你就让贡熙先给他取一个吧，我相信他的文采。”
不能再在这里多耽搁了，麻烦别人，关键家里还一堆人在等着。
周长云听到这话，倍感失落，没能师父留住佳人，太可惜了！
不过面上没显，仍旧乐呵，“那也行，我就把你的话转答给师父，让他给取一个。”
办完这事，谢梓清跟男孩又说了好些话，才在他依依不舍的眼光中离开。
回到谢贡熙家，接上程米，跟张氏拜别一番，两个人总算踏上了回家的路。
来时，谢梓清孤零零一个人踏雪直去，心里着急，连路边的风景都不曾细看。
如今心境大不相同，路上的厚雪都给人清扫到两边，只偶尔会有风扬起的雪沫，飘到脸上。
出城后，谢梓清又碰上来时遇到的茶摊，他忍不住对程米说起男子数落他的话，笑着打趣自己。
可巧就被茶摊老板给听见了，知道她找回了孩子，忙不迭一阵贺喜。
谢梓清赧然受了，踩在回程的路上，心情止不住的雀跃。
他左瞧右看，大约是心底无事一声轻，看什么都觉得分外有意思。
“小米，你奶奶几日没见你，估计都想坏了，回去你记得多陪陪她。”他欢欣说道，却只听程米“嗯”了一声，低低的，声色不振。
察觉有异，他垂看过去，刚巧撞入程米抬看过来的目光中，后者眼神闪躲一时，长睫半落，似乎藏着心事，不愿叫人发现般。
谢梓清怔了怔，悉心问道：“有话想跟姑姑说吗？”
程米眉眼纠结，“姑姑……”恂恂摩挲手指，踟蹰道：“对不起。”
谢梓清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动颤心扉，喉间发哽，一时失了声。
万事开头难，开了口后接下来的话都愈发顺畅。
程米字字句句，满是歉意，“我偷跑出来找娘，是我害姑姑受了伤，以后我再不会偷跑出来了，姑姑……别生我气……”
似终于鼓足勇气，他扬起头，语气含着乞求，“可以吗？”
“姑姑从未生过你的气。”谢梓清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小米，为什么会觉得姑姑生气了？”说话语气温厚，循循诱着程米开口。
程米没有立刻回答，紧掐指尖，缄默不语。
谢梓清也不催促他，等他开口的间隙，开始回想这几日来的种种，反复思索到底是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个举止让他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谢梓清自觉做的已经很好了，无甚错处可挑。不过他也明白这种环境下长出来的孩子最是敏感，稍有不对，就会惹得猜忌怀疑。
“今日……”程米总算开口，姿态有些扭捏，似乎不想把话说的太直白。
“今日？”谢梓清把今日发生的事全部在脑海复盘，最终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颇为惊讶道：“因为姑姑不带你去衙门？”
程米抿唇，点了点头，“姑姑若不是生气了，为何……不带我去？”
老天爷，不带你去，还不是怕你会害怕，再说万一见到那孩子，你打他怎么办？
到那时候，我是帮谁？拉偏架的话，搞不好两头得罪。
谢梓清捂住额头，哑然失笑，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把这事记在心上，还曲解成了别的意思。
“姑姑还没回答我。”
谢梓清敛住笑，同那日对男孩说话时一般，牵起他的两只小手，攥在掌心揉搓一番，“不带你去呢，是姑姑怕你会害怕。你想啊，衙门那种地方，里面的人都凶神恶煞的，你去的话，姑姑不放心，当然了……”
手指轻轻刮过他的鼻梁，程米眼瞳瞬间跟水滴似的微微晃动，颤悠悠坠入她的眼中。
谢梓清笑起来，眉眼弯弯，“我们小米又勇敢又聪明，肯定不会害怕。可是姑姑的胆子很小，怕这怕那的，以后可能还需要小米来保护我。”
他故意长叹口气，别开眼，装作怅惋，提高声量道：“也不知道小米愿不愿意保护姑姑啊，若是不愿意，那……”
话还未说完，忽听到声细若蚊喃的声音。
“……愿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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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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