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李三家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准确来说是被他放出的消息吸引而来。
本该上镇卖肉的日子,他却惴惴不安等在家中,极不合体的长衫紧紧绷着身上的肌肉,粗重的呼吸间仿佛要把衣襟撑开。李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来回踱步后坐到桌前,飞速瞥了眼晃动门帘间卧房内若有若无的人影。
手指扣着油浸浸的桌面,听到外面的声音,李三双眼放光,迅即起身,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逼仄的小院里站着身材精瘦的妇人,正对着一名老者点头哈腰。老者穿着洗到发白的布衫,眉宇间却尽显从容平和,丝毫不嫌李家的脏污。
“玉娘,有客人!”李三高声喊着。
一位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从卧房内出来,站在门槛处看了眼几步之遥的老者。面色从容安定,轻轻点头后便移开目光。
看见她的第一刻,村长就确定这是天神要的人——钟灵毓秀、遗世独立,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天神的眼。他满意点头,李三扭头挤出个和善的笑容:“你回去歇着吧。”
少女并没客气,转头回了屋子里。
村长慈眉善目笑眯眯询问:“你们可想好了?这不是能反悔的事。”
李三局促地拽了拽衣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见柳氏流露出一丝犹疑,他马上把人扽到一旁。老者也不阻止,揣手松着眉眼等待。
“是不是不太好,这可是去送死。”柳氏小心翼翼看了眼卧房的窗纸。
“有什么不好的,你救她回来白吃这么多天干饭,现在到了她报答的时候了。”李三眼中崩出精光,声音再压低三分,“她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难不成咱还养她一辈子?再说,好事轮得上她吗,你别忘了二丫还在药铺里给人跑腿呢!”
提到闺女,柳氏咬牙下定决心:“好,就照你说的办。”
十几日前,柳氏在河边浣衣时,远远瞧着河面上飘来一个人,她唬了一跳,忙用竹竿拨近捞了上来,打眼一瞧竟是个年轻小姑娘。虽然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脸颊上,也能看出姿容清秀。
柳氏本以为回天乏术,伸手一探竟还活着。四野无人,小姑娘扔在这儿必死无疑,可带回家治病又是一笔开销。柳氏犹犹豫豫,思及毕竟是一条性命,咬咬牙决定带回去。
她家男人是杀猪的,平日柳氏也帮着打下手。因此虽然看着瘦,却有一把子力气。加上小姑娘瘦的厉害,她将人扛在肩上就回了家。
李三一旬回家一次,无事都住在铺里,女儿二丫在镇上的药铺跑腿,隔几天回来,平时李家就柳氏一人居住。
二丫今日特意带了点心回家,见母亲扛了个人进来,顿时大惊失色,迎上去接手:“这是谁,阿娘,怎么带到咱家来了?”两人一人架着一边向里屋走。
柳氏气喘吁吁道:“别提了,我出去洗衣服,看见河上飘着人,还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还喘气呢。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总不能不管。”
好容易将人安置在榻上,二丫就着黄昏的霞光一看,不由“咦”了声:“这小娘子长得怪好看,就是、就是…”她挠挠头,半晌才想到形容词,“好像脸上拢着层纱似的,雾蒙蒙的。”
二丫想到什么,脸色剧变,抓着柳氏的胳膊惊惶道:“阿娘,可不能被阿耶发现,要不肯定会让咱们把人扔出去。”
柳氏想到李三的脾性也颇为头疼,不过好在他昨日刚刚离开,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但人也不能久待。她看了眼出气多进气少的少女,咬着后槽牙说:“明日你请安老郎中上门瞧瞧,等这小娘子醒了就让她速速离开。”
有句话她没说,昏迷的小娘子衣裳布料不凡,身份定不一般,没准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她救了人家,或许能拿笔赏钱。到时能给二丫置办嫁妆,找门不错的婚事。
心里想着,但看见女儿清澈的目光,终究没说出口。柳氏只爱怜地摸了摸二丫的脑袋,说到:“有事明天再说,先歇下吧。”
柳氏起夜时顺道过来瞧瞧,发现炕上的少女呼吸急促,脸上泛起潮红,她触手一摸,竟烫的惊人。她赶忙洗了块凉帕子放在少女额头上,然而情势依旧不见好转。
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水,温度都不见降下。二丫注意到屋中燃起烛光,也走了进来。看到少女的模样,霎时吓了一跳。
柳氏疲惫地打个呵欠:“我在这儿守着,你回去睡吧,明天早些去请大夫。”
“这行吗,阿娘,她能挺过今晚吗?”二丫磕磕绊绊说。
“没事,你快去歇着吧。”眼下到了后半夜,先不说郎中肯不肯出诊,就凭二丫一个女孩子,柳氏也不想让她夤夜孤身外出。
柳氏坐在床前守着,帕子烫了就换一块。少女睡得并不安稳,睫毛颤动,不时喃喃,凑近了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就这样到了黎明,高热总算降下,但少女呼吸微弱,胸腔渐渐失去起伏,似乎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二丫心里存着事,并没像往常一样睡懒觉,早早就跑去镇上请了老郎中来,一路奔驰,回到家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才发现一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扫院子的柳氏诧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请到人了吗?”
二丫累得扶着膝盖,伸手指了指身后,就跑到井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
须发皆白的老头在后面紧赶慢赶跟上来,呼哧带喘得被柳氏迎进去,她连连道歉:“安老爷子,实在是情况紧急,小姑娘眼看着快没命了。”
安老郎中已经累得说不出话,闻言只摆摆手,叫她带路。进到平时空置的客房,床上静静躺着一名年轻女孩,身子薄得和一张纸无异,仿佛随时都要随风而起。进屋的人都忍不住放轻呼吸,安老郎中坐到柳氏搬来的杌子上,伸手把脉。
空气静悄悄的,一瞬、两瞬,老郎中捋捋胡须摇头,眉头轻蹙。再次把脉,终于确认了什么。他不悦开口:“柳娘子莫不是在戏弄老夫,这小姑娘只是看起来虚弱,但脉象平实有力,呼吸匀畅,哪里是将死之人。”
缓过来的二丫掀帘走进,纳闷地反驳:“可她早上还是……”
老郎中打断:“若是信不过老夫,还请李小娘子另请高明。”
柳氏忙杵了杵二丫,止住后面的话,陪笑道:“老爷子误会了,二丫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觉得奇怪……”
二丫撅着嘴犹不服气的时候,门外传来熟悉的高嗓门:“我回来了,快来搭把手!”
柳氏大惊失色,是丈夫李三,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她脚步虚浮地迎出去,大脑一片空白,勉强笑着说:“今天怎么回来了,不是前两天刚回来过吗?”
李三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你不是整日抱怨我回家少,怎么,回来了还不高兴?”他拍拍肩上的肉,“弄了半扇好肉,我寻思带回家给你和二丫补补。”
柳氏帮着他放下肉,又听到李三说:“闺女呢,不在家吗?”他探头询问。
二丫送老郎中向外走,李三自然也认识,顿时脸色一变急急询问:“怎么回事,谁生病了?”
柳氏知道瞒不过去,干脆叹口气,领着李三向客房走去,简单交代了事情经过。意想当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来到,柳氏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李三盯着炕上安睡的秀美少女眼珠钉死一般,脸色几度变幻。
半晌,才听到他干涩的声音:“你是说这小娘子看起来身世不凡,救了她我们或许能拿笔不菲的赏钱。”
柳氏本就怕丈夫呵斥她多管闲事,闻言小鸡啄米般点头:“正是如此,这样也不算亏。”
李三却神色复杂,几次开口都没说话,最后只道:“等她醒了再说。”
二丫害怕父母冲突,送走老郎中便急忙冲了回来,看到父亲一言不发出去,她放轻脚步走进屋子,悄声询问:“阿耶没说什么?”
柳氏也觉得奇怪,她摇摇头,耳边响起二丫的惊呼声:“阿娘,你看!”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柳氏看到炕上的少女睁开眼,正静静看着她们。双眸如同深潭,安宁无波又深不见底。
柳氏不明白,几个时辰前还气若游丝的人,为何此刻与常人看起来无异。但无论如何,人能醒来就好。
她正欲询问少女的身世来历,便听到缓慢空灵的声音:“你们是谁?”
二丫迫不及待要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到少女说:“我是谁?”
柳氏和二丫不约而同呼吸一顿,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少女悠悠眨两下眼,困惑分明却没有慌张,她干脆坐了起来,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命悬一线的模样。她打量一圈周遭的环境,并不着急在呆若木鸡的母女身上得到答案。比起她们,她更像房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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