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安再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是她失明后的第五年。
那是一个极其寻常的上午,宋微安如往常一般来到了海滨公园,风中夹带着咸咸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摸索着走到了护栏旁,轻轻倚靠着。耳畔,是浪花击打的声音,身后,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才能得到一丝宁静。
面朝大海,她开始放空自己,感受着每一丝来自海洋的滋味。
一阵又一阵海浪的声音闯入了她的神经,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好像又看见了那片蓝色的海洋,水天相接,衬得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格外迷人。
宋微安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微凉的海风从她手上划过,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海洋。她不禁想象着,将全身侵入海水的感觉。
忽地,一阵青柠味窜入鼻间。
紧接着,又是一道快门的声音响起。
虽然细微,但还是被宋微安捕捉到了。自从失明后,她的其它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在她周围,无论是多么微小的动静她都能察觉得到。
“那个……打扰了。”身后,一道干净的声音响起,陌生又熟悉。
刹那间,一道电流从宋微安心间穿过。她有多久没听见故人的声音了,时隔多年,没想到再次听见的,会是他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身后那人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刚才路过这儿,忍不住拍了张照片。”
随着那人的靠近,宋微安捏紧了手中的导盲杖,将它往身前藏了藏,又侧着身体试图躲避那人的目光。
“实在不好意思,这是照片。”说着,江奚宇将手中的照片递了上去。
照片中,女子的长发随风晃动,带花的遮阳帽为其添了些许柔情,天空中的晨曦洒下,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金边。
江奚宇见眼前人迟迟没有动静,又重复了一遍。
“你好,这是照片。”
长发微微下垂,遮住了宋微安的侧脸,也遮住了她的慌张。
“没事。”
宋微安压着嗓子模糊说到,随后缩着身体,靠着护栏,试图离开,其慌张的模样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
江奚宇拿着照片的手就那样尴尬的僵在半空,许久,缓缓放下。
眼前的女子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异常小心,身前仿佛拿着什么东西。一阵海风吹过,裙摆随之晃动,露出了身前导盲杖的一角。
江奚宇一时呆住了。
原来是盲人吗。
心底,一丝羞愧难堪浮现了出来。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江奚宇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双脚像有千斤重,动弹不得,难道要追上去跟一个盲人说自己不知道她看不见,不是故意冒犯的吗?
这不是往人痛处戳?
“小宋?”
事务所内,一位约莫三十几岁,胡子拉碴,略有几分随性不羁的男人,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凑到一动不动的宋微安跟前,唤到。
“嗯?”
一瞬间,外界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宋微安的思绪。
只见她微微偏头,尽可能地将脸朝向身边那人,黯淡无光的双目也随之转动,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准那人的位置。
“你发什么呆呢,傻啦?”许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转身随意的靠在了桌子上,悠然的喝了一口茶,啧啧两声,摇头晃脑,表情惬意。
“……许哥,有没有人说过,你喝茶真的很做作。”
“嘿,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许广顿时瞪大了双眼,“我哪里做作了,这明明是享受,小丫头不要乱说哈。”
说着又嘬了一口,朝着宋微安大声啧啧,直呼:“好茶啊,好茶,真是好茶。”
宋微安一脸无奈,用力抿着唇,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许哥,你这样偷懒,小心被浅浅姐看见。”
“嘿!”许广一个激灵,声音猛然尖锐,“看见就看见了,我怕她?”
宋微安无可奈何,“行吧。”
远处,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响起,可许广却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丝毫没有注意到。
“搞什么呢?”一道成熟稳重的声音传来,语气中带着几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许广刷的一下,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矛头顿时对准了宋微安。
“小宋啊,说了多少次,上班期间不要发呆,不要发呆,再清闲也不能这样啊!”说着还敲了几下桌子,仿佛真的在教训宋微安。
“你搞什么呢?”远处威严的女声又响了起来,重复到。
这时,许广才装作刚发现那人的样子,转过身去,“哎,大美女来了?你不用担心啊,我刚才已经教训过小宋了,上班期间发呆确实不太好。”随后又讪笑两声。
宋微安无奈至极,放下了手,尽可能地朝向了声音来处,“浅浅姐。”
不远处,一位身着正装,螓首蛾眉,艳丽无比的女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一头波浪般的金色长发搭在肩上,平添几分风情。
“怎么?事务所已经没落到没事干了?”
那位大美女又开口说道。
“哪有,有胡大美女你在,事务所怎么着也不可能没落啊。”
许广忙打着哈哈,恭维到。
宋微安听着许广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一时有些好笑,一个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一时间,两道目光都集中在了宋微安身上,如芒在背,宋微安反应过来后,默默捂住了嘴,低头不语。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是没有来访吗?”胡浅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目光从宋微安身上移开,转而望向许广,平静却极具压迫感。
“我马上去,马上去。”许广讪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了手中的茶,冲了出去,但很快又返了回来,捧起茶杯一口闷下,随后又冲了出去。
胡浅浅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注意下形象……”,随即紧随许广离开了办公室。
“你就不能刮一下胡子吗?”胡浅浅轻轻倚在咨询室的门边,说道。
许广闻言,摸了一把自己的胡茬,故作享受的说道:“这是成熟男人魅力的象征,懂不懂啊?”
“呵,”胡浅浅冷笑一声,无言以对,“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许广正马不停蹄的收拾咨询室,听了这话,满脸不赞同,“大美女,一看你就不懂情趣,怎么能说我不要脸呢?这明明是生活中的一点点小乐趣。”
胡浅浅别过头,“那我还真得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逗我们开心。”
许广装作没有听懂胡浅浅话里的揶揄,道:“那到不至于,只要胡大美女以后对小人怜惜一点就好了。”说着还小小的比划了一下。
胡浅浅无语至极,寂静良久,猛然正色,厉声道:“还不快把胡子刮了?”
许广猛的一颤,手上端着的茶碟差点滑落。
“你就不能温柔点啊。”
许广埋怨到,抬头却发现门边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啧了一声,埋首骂骂咧咧的继续收拾。
离去的胡浅浅听着身后人的抱怨,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小宋。”
宋微安这儿,胡浅浅轻轻靠了过来,花香调的香水味若隐若现,清新自然、淡雅脱俗。
“今天接了多少线上?”胡浅浅问到。
“在这。”宋微安摸索着将手边的一个小本子递了过去,“今天的线上和线下预约都在这儿了。”
胡浅浅接过本子,上面的字迹生硬而又扭曲,字与字之间毫无规律,仿若倾盆大雨后的满地枯枝,杂乱无比。
“其实你可以用盲文的。”胡浅浅瞥了一眼学生般乖巧的宋微安,边翻边说到,“大家都勉强看得懂些。”
“我的字已经认不出来了吗?”宋微安语气急切了起来,神色中不免有些落寞,“我还是用尺子比划着写的呢……”
胡浅浅表情僵硬了一瞬,“呃,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用盲文你会轻松些。”
宋微安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了些,犹豫着开口,“所以我的字还能认得吧?”
“能。”胡浅浅点点头,“能认出来,不过你不用太勉强自己,实在写不了,盲文也可以的。”
宋微安勉强一笑,“我就是舍不得,毕竟学了那么多年,等实在认不出来了,我再换成盲文。”
“随你吧。”胡浅浅将本子翻至最新的一页,放到了宋微安的手边,“最近不是很理想啊。”
“新开的那家宣传做的很好,很大一部分客人都被吸引过去了。”宋微安将手覆在笔记本上,解释到。
胡浅浅了然点点头,忧愁地叹了口气,松散地靠在身后桌沿边,道:“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结果这才多久,竞争对手就来了,要不然咱们招个宣发?”
“宣发?”
“对啊,也学学他们,多弄点宣传,咱们目前还没有专门负责这方面的。”胡浅浅道。
宋微安明显有些犹豫,“但是咱们就是个小事务所,专门招一个做宣传是不是有些太奢侈了?”
“这有什么奢侈的?”胡浅浅拍了拍宋微安的肩膀,“现在行情就是这样,这是必须的。再说了,现在事务所稳定下来了,怎么都得要增添一点新鲜血液,咱们年纪都不小了,很多事情都跟不上潮流,找点年轻人,事务所也能更有活力。”
“……好吧。”宋微安道,“那我现在就准备招聘启事。”
“行,注意休息。”胡浅浅说完,便离开了。路过接咨询室的时候,又顺便给许广指派了新任务,“你要是闲的话,还不如去帮帮小宋!”
许广跳脚,“谁闲啊!我这不是在准备吗?你又给人小姑娘指派什么了?”
“哼。”胡浅浅冷哼一声,道:“人家做事别提多积极了,哪需要别人指派,要不是她眼睛不方便,你还能在这儿呆着?”
“哎哎哎!怎么说话呢,我就这么没用吗?”许广明显急了,“你说就说,怎么还带言语攻击的?”
胡浅浅明显不想过多理会许广,说完扭头就走。
“你有本事别走啊,我倒要好好跟你讲讲!”许广仰着身子,叫道。
远处,宋微安听着外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嚎叫,面无表情地继续手头的工作,手指微微一触屏,机械般毫无感情的女声响了起来——“编辑……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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