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笔录,警察把五个人护送回了长青花园。
宁卿这些天不住在姥姥这边,正要再打辆车回家,就被喻颂今拉住,“你先跟我们上楼,让梅姐帮你擦擦身上,你总不能这样回去,你爸妈会担心的。”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宁卿现在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就差没就着喝上一口了,要不是喻颂今提醒,她自己竟真的忘了这茬,要是被她爸妈看见她这副残兵败将的样子,她不知道要死得多惨。
宁卿依言跟着上了楼,楼道里漆黑幽暗,她以为前面走着的是梅姐,便下意识伸出手拽着前面人的衣服。
上了缓步台,感应灯终于亮起来,她却发现自己正拉着喻颂今的袖子。
她连忙抽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咳两声,用目光四下关照着老破小里的陈年蜘蛛网。
喻颂今轻笑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就在宁卿以为已经翻篇的时候,听见他忽然低声说:“我们家五层楼,你可以继续拉着。”
宁卿脚步一滞,险些倒下去,情急之下又抓住了前面伸过来的袖子。
她听见喻颂今又笑,“轻一点,我这半边衣服都快被你薅下来了。”
宁卿气息不稳,却还是抿着嘴,不说话,好在昏暗之中,没人看得见她泛红发烫的脸颊。
折腾了一整天,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没等开门,就见那紧锁着的铁门前立着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
“林哥?”喻颂今试探地问。
这一层的声控灯岌岌可危,灯罩里的灯丝像蛇吐信子一样嘶嘶作响。
林淮熙转过来看向喻颂今,神情却在瞬间变得慌乱,“你怎么了?这手是怎么回事?”
喻颂今笑着解释道:“林哥,我没事的,就是今天爬山的时候不小心磕的。”
其余人跟着帮腔,把宁卿掩在最后面。
见林淮熙眉眼依旧凝重,喻颂今又补充道:“也不会影响弹琴弹吉他的,养几天就好了。”
他话音未落,林淮熙却忽然将他抱进怀里,“你总是这样不看重自己的身体...”
林淮熙的嗓音失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急切得带着沙哑,眉心那一点慈悲的痣被隐没,蒲扇似的睫毛垂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空白一阵,喻颂今觉得自己被拥得透不过气,艰难地开口:“我没事的,林哥。”
林淮熙终于克制地放开他,“我今晚的机票,就想来看看你。”
见喻颂今还是笑着,他忍不住问:“你就,没有一点...”
没有一点舍不得我么?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喻颂今疑惑,“什么?”
“没什么,那我就先走了。”
“一路顺风。”喻颂今还是发自内心地灿然一笑,像是梵高笔下燃烧的向日葵。
林淮熙也跟其他人告别,目光却在宁卿身上停了片刻,目光相汇,他们是那一秒的知己。
声控灯灭了一瞬,被喻颂今的开门声吵醒,宁卿朝里面望去,格局和她姥姥家没什么区别,玄关连着走廊客厅厨房,一尺见方,里面是主卧和次卧,中间夹着一个卫生间。
梅姐一个人住在小一点的次卧,三个男生住在主卧。
梅姐引着宁卿来自己房间,先用干净的湿纸巾给她擦了擦身上,淤青和擦伤处再用碘伏简单处理,好在宁卿穿的都是长衣长裤,里面的伤痕还都可以遮掩。
宁卿又被梅姐带去洗手,经卫生间里的照妖镜一照,宁卿看起来骨瘦如柴,发梢枯黄毛躁如稻草,像是行将就木一般。
梅姐也注意到了,眉头轻蹙,“你还是十八岁最好的年纪呢,怎么就这样没精神,过来,我给你梳梳头。”
宁卿坐到梅姐床上,感觉自己头上的皮筋被取下来,软齿梳子近着头顶朝下走着。
大约从她上小学之后,就再没人给她梳过头发,梳得干净利落也好,像狮子狗一样也罢,都是她自己受着。
梅姐在她身侧,温柔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过来,“疼了就跟我说,你这发质不太好,平时多涂些护发素养一养。”
宁卿渐渐放松下来,“梅姐,你是什么时候遇见他们的?”
梅姐似乎被问得一愣,想了几秒,“两三年前吧,我先遇到的喻颂今,后来才遇到大治和小芳他们,那时候啊,喻颂今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说着,她不由得呲笑一声,“现在也是,不过啊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今年...都二十五了,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二十五是道分水岭,尤其对女人来说。”
她是在元旦那天出生的,新年伊始,她便有了这个名字,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人对她的称呼变成了梅姐。
梅伊似乎对这时间的流逝有些意外,但其实她每天照镜子,又怎么会没察觉到,她已经和二十出头不太一样了,细细看去,眼尾已经有了纹路,连笑都不能那么恣意了。
宁卿知道梅姐说的分水岭是分的什么水,二十五岁之前,打打闹闹,不务正业;二十五岁之后就应该要结婚生孩子,把中心放在家庭里。
她不由得冷笑,心道,呵,去他妈的应该。
“你笑什么?”梅姐问她,她立即敛去笑意,“没什么。”
梅姐微微一笑,“你还年轻,感受不深,等过几年就知道了。”
宁卿在心里一忍再忍,终于还是问出口,“梅姐,你和喻颂今认识那么久,他除了交女朋友以外,也交男朋友吗?”
梅姐动作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片刻,梅姐终于明白过来,大笑起来,“你不会是怀疑喻颂今和林哥是...哈哈哈哈哈,不会的,他们很早就认识,要真能成早就成了,你不知道,林哥心里有别人。”
宁卿了然地点点头,梅姐给她绾了个丸子头,又拿来镜子给她照,“看看,一下子就精神了不少。”
梅姐又拿来护手霜和唇膏,“你看你那手,干得起倒刺,还有那嘴唇,全是死皮。”
宁卿的手指和嘴唇都是她自己撕倒刺和死皮留下的小口子,旧的好了,新的又生,循环往复的。
“该漂亮的年纪就该多打扮打扮嘛,最起码也要知道爱护自己。”
宁卿依言涂了护手霜,指间变得滑腻,怎么也拔不开唇膏的盖子。
梅姐接过来,替她打开,又将膏体旋出来,帮她涂上,“姐姐教你,不要刚涂完护手霜就涂唇膏。”
宁卿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听梅姐继续道:“也不要喜欢喻颂今。”
宁卿手上一滑,险些没抓住镜沿。
“他这个人啊,对谁都不敢付出真心,没法好好爱别人,就注定每一段感情都处不长久。”
梅姐正色看着宁卿,“你们不合适的。”
回家的路上,宁卿暗自呢喃,“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循规蹈矩,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可她真的甘心如此么?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
宁枫和姚安买的房子,分有上下两层,是按照当时流行的巴洛克风装修的,位于召南市中心,地段好,交通方便不说,这栋还是整片小区的楼王。
宁卿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姚安第二天有早班已经提前上楼睡下,宁卿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
书桌下摆着好几厚摞的旧书,谁也看不出那其中暗藏玄机,宁卿走过去,从一摞书中间拿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白玉,摆到书桌上。
这块玉的成色算不得太好,是她偷偷在网上淘到的,上面已经被她画上了竹林的纹样,还剩下一片空间可以发挥。
竹林七贤太过繁复,在这小小的一块玉上实在难以雕琢,她的技艺还远远没有成熟到那种地步,之前她还想不到该画什么,今夜却忽然有了灵感,她拿起笔,伏案作画,将近一个小时后,一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终于跃然于青玉之上。
家里没有雕刻抛光的工具和机器,她只能到附近的一家玉雕体验馆去,不过这都算不得麻烦。
宁卿从小就跟爷爷学习玉雕技艺,即便是后来被爸妈接到召南,明面上再没机会接触,暗地里她却从未放弃练习的机会。
她端详着自己稍见雏形的作品,正想着往鹤的羽毛上再添几笔,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她连忙将玉又藏了回去。
“卿卿,爸爸进来了哦。”宁枫推门走进来,见宁卿还在桌边看书,心间涌起一阵欣慰。
“爸,有事?”宁卿回头问他。
宁枫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看你这么晚回来,问问你都玩什么了?”
宁卿简单说了说,宁枫心不在焉地听着,“出去走走,爬爬山,是好事,但也得知道收心。”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就被你爷爷绑在那凳子上学玉雕,练手法,练画技,就是没个头,后来啊,我实在受不了,跟你爷爷大吵了一架,自己跑出去拜了师傅,才走上了中医这条路啊。”
宁枫语重心长地说:“你爷爷走了两年了,我一想起来跟他吵架那天,就心里难受,可我不后悔,我要是真走了玉雕这条路,哪还有今天,哪能在召南住上这样好的房子呢。玉雕不是不好,是出路浅,你爷爷辛苦了一辈子,就一直都住在那小二楼里,也没攒下什么钱。”
爷爷的那个小房子,宁卿一直没机会回去,却总在梦里见到,它太旧太老,和爷爷奶奶一样。
墙皮像人皮肤上的鳞屑,风稍稍一挠就簌簌而落,这样的时节里桌上摆的西瓜周围总是飞满小虫,小飞虫点过脚,又会接着被放进人们的嘴里,厕所里的洗手台上满是深色的水垢,卷纸上总有潮虫爬来爬去,空气来时常弥漫着潮湿的腥味,爷爷屋里的机器声总和窗外的蝉叫齐奏。
那是清晰刺耳却又炽热明亮的夏天。
宁枫说着说着,竟泪眼婆娑起来,“尤其你还是个女孩子,我不希望你也这样,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就应该踏踏实实学个医,我跟你妈都有门路,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应该,又是应该...
宁卿径自将自己大拇指甲边上的倒刺撕了下来,鲜血淋漓,她却不觉得又多痛。
她将手藏到身后,朝宁枫温声道:“爸,我知道。”
“知道就好,从小到大,你一直听话懂事,从来没让我跟你妈操心过。”
宁枫再次轻拍了拍宁卿的肩膀,“好啦,早点睡,明天下午你妈说要带你去医院呢。”
像是一个傀儡师又来固定一下他的线,保证之后的每场演出傀儡都会心甘情愿地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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