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净雪如落霙,打着旋儿地飘下,柳纭纭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挎起药箱踩在泛着青的石板路上准备回家。
前几日天降异相,原本高悬于空的明日竟被天狗吃去一块,街坊们思忖着莫不是当今圣上残暴不仁,引来天谴,才使得如今日月交食,盛夏飞雪。
可纵使心照不信,邻里却无一人敢将这等猜测诉之于口,即便是夫妻俩吹了灯的闺房夜话也万万不敢提起,生怕教哪个喋血无情的飞鱼服听去,多少个九族的脑袋都不够掉的。
但柳纭纭才不怕,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石砖上打滑,只觉着今年的寒意比以往更凶了些。
麻黄、杏仁、荆芥、白前……
朔风陡峭,冻得她搓手,柳纭纭心里念叨着预防风寒的方子,着急回去将院子里的草药拾掇干净。
她快走几步,终于在道路尽头一把推开自家略显破旧的大门。
这是一扇木板拼接而成的门,厚实却不结实,宽大但也缝大,看起来粗制滥造的,简直像农家院里形同虚设的围栏。
可双亲过世的这几年,京城的小偷却无一人敢溜入她家行窃,就连某些居心不轨的单身汉子,也没胆量摸上门扯些瞎话。
三进制的院子宽敞明亮,辞退了洒扫的仆役后难免显得荒凉。
前几年漳州瘟疫,柳纭纭的爹娘领旨赈灾,此去再也没有回来,仅剩一介孤女守着这座空荡家宅,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些流言蜚语无法冲垮柳纭纭的心,她三两下拆掉遮雪的蓬帘,手脚麻利地将各式药草收纳归类。寂静院落里只有少女轻快的脚步踏雪而过,如此乏善的日子她熬了三年,并不感到孤独。
少女忙碌的身影略显细弱,从骄阳当空至西山淹没,一院药材才堪堪收了个七七八八。
她累得双手撑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经不得疲惫的身子心跳如鼓,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就连耳侧都传来人群尖叫般的嗡鸣。
这声音刺耳极了,惊恐、癫狂、撕心裂肺。
想来是午时忘了用饭才导致的臆听,自己这气血亏空当真愈发严重了。
柳纭纭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上石渣,正要起身时,却听耳边青石敲瓦的脆响伶仃弹过,动静极轻,几乎微不可查。
一个名字自她心头掠过,却被她即刻否掉。
不会的,若是那人,自己就算长了八只耳朵也听不出对方的踪迹。
冷锐的绣春刀挂在他的腰间,便如崖边悬挂明月,带着静匿的脚步,转瞬隐没于云里。
但她抬起头茫然张望时,却有一滴血自屋檐滑落,跌在她白如素瓷的脸颊,泯下灼灼红泪。
竟当真是他。
一道黑影自房顶跃下,落地时悄无声息,若是普通人见到这一幕定要骇得浑身发软,毕竟一位面色苍白的锦衣卫颊边挂血,冷冷镇在自家院里,很难不以为是青天白日,撞见厉鬼索命。
可柳纭纭却十分平静。
她撑着膝盖起身,好不容易站到一半,整个人却直愣愣地向右趔趄,最后还是被浑身浴血的黑袍男子稳稳扶住。
柳纭纭不曾道谢,她甚至有些得寸进尺地掐住人家筋肉结实的小臂,直到眼前那团黑雾散去才松手。
那人竟也不恼,半张不沾血点的俊脸清寒肃冷,只有一对瞧人的眼睛透着点暖意,乌沉眸子定定凝视着少女的面容,安安静静,一眨不眨,像枝头新雪寂静地扑落。
“玉郎?今日轮到你休沐了?”柳纭纭总算缓过神来,有几分诧异地问。
此人便是少失怙恃的柳纭纭在京中最大的依靠——锦衣卫镇扶司七品总旗魏若良。
大明王朝政局诡谲,当今皇帝多疑嗜杀,效忠皇权的飞鱼服在浓郁的夜里露出一角,又被其主人匆匆掖入暗中。百姓们痴痴入睡,一梦过后,世间便少了个三公六世的士族,仅留百余具昔日显贵的尸体,在他们耳边诉说伴君如虎的故事,凄光冷雨中冷得人心寒。
是以锦衣卫一向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而柳纭纭与魏若良自幼长大,感情甚笃,也算沾了这人的光,诺大的顺天府中无人敢冒犯她。
而此刻,被唤作“玉郎”的男子缄口不语,他偏头望向门外,像在观察外面的动静。
柳纭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尽头处是那扇工艺蹩脚的木门。
木板依然那样厚实,缝隙那般的大,除了实在不堪入目外,并无甚特别之处。
她只好不明所以地转回视线,盯着魏若良俊俏的面容半晌才狐疑道:“出什么事了?你今日有些反常。”
来了这么久,居然没帮着干活?不见地上还有那么多药材要收吗?
这不看不打紧,仔细瞧了两眼,柳纭纭登时心头一跳。
方才天旋地转还不曾注意,这、这这,玉郎身上怎的有这么多血?
霎时间柳纭纭脸色骤变,她急急上前,直接上手摸了一把男子胸前的衣料,语气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血可是你的血?你、你身上受伤了?”
魏若良被她摸得向后一跌,少女一副要将他衣物扒光的架势教人不住想躲,可又怕对方失去支撑后摔倒在地,他僵持着不敢松手。
“宫中惊变,陛下遇刺,”魏若良红着耳尖握住少女的一双皓腕,压低声音解释道,“伤得不重,你莫要着急。”
短短八字却如惊雷般令柳纭纭睁大一双美目,惊变?遇刺?
有人……要造反?
多年的默契让魏若良觉出她的未尽之意,男子压下眉心微微摇头表示否定,却怎么也不愿多说。
似有沉重石块压上柳纭纭心间,眼下再看玉郎身上的血迹,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他与刺客搏杀时所落下的伤。
至于对方没有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边,反而拖着病体回到家中,只怕宫中那位已经……
一时间柳纭纭心底乱糟糟的,她又惊又怕,其间最要紧的是对这浑身挂彩之人的担忧。
来不及消化那个可怖的事实,她拉起男子的手便往门口走去,打算带他去见临街一位专擅外伤的老大夫,可离木门仅剩一臂之距时,魏若良却忽然顿住脚步。
他眸光一凝,手中力道猛然收紧,不由分说地拽住柳纭纭,不许她再近一步。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
来不及同他拉扯,柳纭纭下意识将手扶上木栓,要给外面的人开门。
谁知刚伸出手,一只粗糙大掌却忽地覆上白嫩指背,带着些失血后的微凉,燎得她心头一烫。
这与方才隔着衣物的触碰全不一样,赤-裸、柔软,肌肤相贴,仿佛一缕赢弱火苗顺着二人的指尖烧至心间,在拥挤的胸腔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二人具是一顿,一时间似有依稀风声自柳纭纭耳边拂过。
咚、咚、咚。
瞬间的怔愣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被下一段敲门声所中断。
三下匀称的敲击与上次如出一辙,便是间隔的时机都未差分毫。
一股异样感油然而生,柳纭纭搭着门闩的素手不由得收紧。
感受到掌下柔荑紧张的动作,魏若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指背,男子扎着皮革束袖的小臂结实有力,拦在柳纭纭身前轻轻一挥,便将少女纤弱身影牢牢护在身后。
他目光凝实,剑眸凌厉,面色肃然地注视着面前木门,像一头伏底身子的野兽做出警戒的姿态。
莫不是宫里的追兵跟上来了?柳纭纭思绪纷杂,不安地猜测到。
腰间绣春刀血迹未干,魏若良修长的指节缓慢收紧,漆黑刀柄被他握在手里,寒凉的刃身如孤高流水。
二人屏息凝神,但第三次敲门声却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纭丫头,让王婶儿进来呀?”
这话喊得无头无脑,却让柳纭纭骤然松下一口气。
她认得来人,是自己医馆里帮忙涤洗衣物的一位浣婆。
这位婶子身材矮胖,短圆的脸上常带笑意,她嗓音洪亮,言语直率,与柳纭纭相处多年,关系十分融洽。
原是虚惊一场,柳纭纭单薄的背上尽是冷汗,她悬着的心终于吞进肚子里,神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可拦在她身前的魏若良却对此无动于衷,他面容冷峻,反手抽出佩刀,用刀柄钝硬的圆角将锁着门闩的木门推开一道缝。
吱嘎——
刺耳的嘶响穿透小院,两片木门间错出道一拳之宽的空隙。
柳纭纭越过门缝看去,只见王婶身披棉麻灰布小袄,双手垂落,站在自家门口,唇边挽着笑意,眼角的细褶都仿佛淡了几分。
果真不是追兵。
可柳纭纭的心依旧突突跳动,不知为何,本该平复下来的思绪竟愈发混乱。
只因那细褶不像被“喜气”冲淡的,竟像是教“她”皮子下囊肿的血肉给活生生抻平的!
仿佛挑不出错处,却仿佛处处透露着诡异。
眼前之“人”于样貌上来讲与王婶别无二致,只是身段似乎差了几分。
许是她胡思乱想,但柳纭纭总觉着原本矮胖的浣衣婆如今高了一寸,就连关节处松垮的皮肉也紧致了不少。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纤细的指尖死死拽住魏若良的衣角,试图拉着他往屋里躲。
但打小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玉郎这一次却没有回头。
魏若良紧了紧手里的刀,心中清楚倘若外面的“东西”真要闯进来,这般松散的一扇木门护不住她。
只有自己可以。
见门内的二人毫无要为自己开门的意思,“王婶”似是放弃了伪装,苍白的脑袋忽然如滚落下来般一斜。
这诡异的一幕激得柳纭纭寒毛倒竖,一时间甚至分不清门外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
只见“它”表情僵硬,头颅侧卧在自己略显宽大的左肩上,十跟手指紧紧贴着色泽暗淡的马面裙,裙摆下的两只小脚紧紧合拢。
一个阴谲的笑容在那张怪异的脸上大大绽开。
“它”,重复了第二次。
“纭丫头,让王婶进来呀?”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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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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