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收拾好卧房残局,柳纭纭重振心情,紧锣密鼓地点着账本在自家宅院内走动。
三进制的柳宅依稀可见昔日风光,柳纭纭的祖父曾是太医院判院,宅邸由先皇御赐,即便在寸土寸金的顺天府也称得上宽敞大气。
今日早前,那邪祟扣响的是外门,门后近半亩的院子里正晾着柳纭纭尚未拾掇完的药草,皆是前几日从城外镇子上收来的,粗略一算,够医馆几个月的用量。
来不及将一地药材归纳入库,柳纭纭粗略审查了一遍宅子,正房厢房各四间,虽许久未用,但也未曾堆放杂物,收拾一下便可住人。
门房只有两间,采光不好,柳老爷在世时不曾启用,如今更是堆满了柳纭纭喜阴避晒的草药,同一些不怕冻害的稻谷。
柳纭纭推开门,整整两石小麦被麻布袋子包裹着横陈于地,这类需要加工才能食用的作物,平日得等玉郎休沐时拉至磨坊,细细研成麦粉,和面制成馒头蒸卷等松软的餐食。
如今足不出户,这些小麦倒成了救命口粮。
由粮店买来的麦谷已被褪壳,只要在水中浸泡个把时辰,再掺于米中煮沸,小火煨上半柱香的时间,直待温糯米香自砂锅中满满溢出,便是道香喷喷的杂粮饭。
提及米,柳纭纭赶紧迈过一地的麦子,探头寻找里面浅色的布袋。
一、二、三……整整六斗米混迹于麦堆中,两厢加起来,够她与玉郎吃上一年。
见粮食储备富裕,柳纭纭含着愁绪的眉眼总算露出一个笑。
外面那邪祟也不知何时再来,即便没有玉郎嘱托,她也万不敢轻易出门。这样一来,自己府上因懒散而囤积成山的粮食,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主食的问题解决了,柳纭纭不慌不忙地往宅邸深处走去。
本朝向来兴农耕,轻商贾,自与外邦通商后更是各类瓜果香料花样百出。
虽说柳纭纭不好口腹之欲,魏若良更是舀点猪糠都可以面无表情、大干三碗的胃口,但她家中依然存了不少稀奇蔬果,具是寒衣节宫里落下的赏赐。
行至三进院的最深处,柳纭纭跨过门槛,仆役休歇的后罩房便由此现于眼前。这里的庭院小得可怜,毕竟是为下人准备的休歇之所,充其量有窄窄一条,可供三人并肩而行。
柳纭纭捂住口鼻推开门,一股陈年积灰扑面而来,她眯起眼睛,静静待了一会儿,直到漫天灰尘稍有和缓之势,才放下素手挥了挥,走入尘封已久的罩房。
面前石砌的通铺可以烧炕,一眼望去能躺十来个人,柳纭纭翻箱倒柜找出油灯,拿起火石试着续上,竟一次便成功了。
她喜出望外,执灯走出罩房,转弯来到院落尽头一口狭仄的地窖旁。
实际按大明律来讲,官员百姓是不许私挖地窖的,一来往年曾有大量贪官借此藏匿金银,二来民间也有过地窖偷藏逃兵的先例,官府防不胜防。
是以柳纭纭家中这口地窖并非双亲在世时挖的,而是魏若良凭借锦衣卫总旗之位,向陛下讨来的。
身为上任锦衣卫总指挥的遗腹子,魏若良武学天赋高超。虽碍于一根筋的性子不擅断案,但好在实力出众,不出几年便提至皇帝身边护卫左右,从此与柳纭纭聚少离多,衍生出各般问题,惹得她很是不满。
而如今看来,若非他当初得陛下青眼,讨来这一口地窖,他们日后的伙食都成了问题。
这样想着,柳纭纭扶着梯子下到地底。她手中油灯飘忽一瞬,随即又自顾自地立起。她玉腕伸直,推灯前探,只见锄头铲平的四面土墙溅着深褐血痕,镣铐悬于壁上,一侧的木架除了各色刑具,还摆着成堆腌好的白菜、茄瓜,傻菜根……
没错,当初这地窖是为锦衣卫提供一处隐人耳目的刑讯之地才建造的,至今都“依稀”保留着当年阴森血腥的痕迹。
是以,柳纭纭对此很、是、不、满。
好在地窖建不久便荒弃了,皇帝也不记得收回,她便支使着魏若良将此处打扫干净,堆放难以储藏的瓜果蔬菜。
此时正值冬日,地窖内存着大批魏若良采买的腌品,琳琅满目,花样频出,单是**居的酱菜便有好几种,口感咸而甘甜,由黄豆腌制,色泽鲜亮闻之清香,若是佐以黄瓜甘螺等配菜,简直叫人口干舌燥,食指大动。
更不必提其他或酸或辣的咸菜、泡菜、榨菜、梅菜之流,可清切煎炒,可蒸可炖,民间百姓配上一勺便能就着糙米稀饭吞食下肚,干一晌午农活都有力气。
目光由浅处的腌菜转向深处,尚且新鲜的豆芽韭黄与打着霜的白菜正静静躺在地上,几摞几摞地堆在一起,数量可观,叶尖未见黑黄,只脆生生的绿着,在昏暗的地底显出一丝生气。
柳纭纭忍不住用手抚过挂着白霜的白菜,早年听闻蔬果冻霜最为鲜嫩,内里甘霖汁水含着冷,全部锁在菜叶里,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唇齿留香,也不知自己这一批白菜滋味如何。
除却各色蔬菜,地窖中同样堆放着一些葡萄、梨子与苹果,个个果实饱满,色泽鲜艳,虽不能填饱肚子,却也是时而解馋的必备零嘴,被柳芸芸认真入库。
为将所有蔬果记录清楚,同样防备着地窖内闭塞的伏气传入心肺,柳芸芸攀着梯子爬上爬下,累得够呛。
好不容易跑完最后一趟,背上却积了一身的汗,待她终于站上熟悉的地面,这才发现原本阴沉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思忖着差不多该为玉郎煎第二副药了,柳纭纭给灯里续了油,盖上地窖的门便往自己所住的正房走去。
米粮、蔬果皆已记录完毕,但府上还有些可以充做肉食的牲畜,只能待晚些时候继续清点。
眼下草草一算,便有她用以试药的兔子、玉郎停放在马厩里的骏马,以及门房屋檐下筑巢的几只鸟雀。
虽说掏鸟蛋有些损人功德,可眼下情势所迫相信佛祖也会原谅自己的。
发现自家粮米油盐储备充足,便是闭门不出一年也不会被饿死,柳芸芸忐忑的心总算平复下来。
夜笼寒烟,孤寂的院中仅她一人,柳芸芸身影单薄,背直如松,端着一盏幽幽燃光的灯,行于熟悉的庭院内恍如行于梦中。
三年来她将自己困在这寂寞庭院间,白日出诊治人,夜里对月成双,浑浑噩噩一如孤魂野鬼。
她时常思念父母,回忆起爹娘临行前的叮咛便往往心痛得不能自己。
低落的思绪一路沉至谷底,直到大门处骤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才将她从山涧拽回。
木门捶打如一阵惊雷平地炸起,在毫无生气的夜里乱糟糟地响着,显出一股慌不择路的迫切。
柳纭纭下意识要去应门,方踏出一步却又猛得止住,白日里那邪祟诡异的笑容历历在目,谁也不知此时门外站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葱白似得指尖陡然收紧,她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敲门声却不见停,许是察觉出主人家不愿开门,门外之人只好开口乞求道:“柳娘子,是玉姐呀,我相公忽然病倒了,可否劳您上邻街瞧一眼?”
这短短一句话情绪饱满、字字恳切,虽压着声音,可听上去确实像人,而不是僵硬麻木的邪祟。
柳芸芸迟疑片刻,很快心中便有了决断。
她先是冲入正房,不顾一日奔忙的疲惫,双手猛地提起魏若良撂在地上的绣春刀,步履艰难地来到破败的木门前,警惕地从木板间的缝隙望出去。
沉重的铁刃遭她拖拽,与地上石砖一同发出刺耳的锐响。门外之人顿了一瞬,但想起家中举止诡异的相公,还是咬紧牙关继续敲门道:“柳娘子您行行好,我前几日给您织的那件冬袄子退你五钱,你救救我男人的命吧……”
不等她哭完,柳芸芸已然行至门口,刀柄她用顶着木栓立声问道:“那件冬袄子,我可额外嘱咐过你什么?”
这问题问得对面愣了一下,如今人鬼不知的,柳芸芸只能用一些仅她二人所清楚的小秘密来分辨善恶。
可门缝外的织娘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安静下来,柳芸芸知道,这是看见自己手上的刀给吓的。
于是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一整个呆住了,才再次问道:“那袄子,我当日是怎么同你说的?”
直到这时对方才终于回过神来,老实本分的织娘不明白平日里笑盈盈的柳娘子怎得忽然提了一把刀质问自己,却只好怯生生答道:“您、您说要用上等棉花,中间掺着鹅绒,成衣得薄,最好穿在外衫里头不显臃肿……”
“娘子,我、我可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呀,您卷的鹅绒我一点儿没敢碰,全给您缝进去了,若有半点偷工减料,我许、许玉淑天打五雷轰!”生怕对方不信自己,许玉淑小脸煞白,发毒誓般赌咒道。
那件冬袄是柳芸芸给玉郎定的。
御前锦衣卫因时常驻守于门外,夏暑寒冬格外难熬,她定做那件袄子也是为他站哨预备的,花了不少心思。
心底信了大半,柳芸芸赶紧拔下门栓,一把将门口哭得梨花带雨的许玉淑薅了进来,再死死将门合上。
不明所以的织娘这下连哭都不会了,呆呆望着柳芸芸,还以为对方要一刀捅死她。
柳芸芸握着许与淑的腕子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一番,心想那邪祟应当不至于露出如此憨傻的脸,这才将最后那点疑虑打消了。
既是人,还有胆只身在外头晃悠,柳芸芸秉着街坊的善心提醒道:“不管为了何事,今夜都莫再出门了,这街上有脏东西,你一个人……”
告诫的话说到一半,柳芸芸便被又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咚、咚、咚。
心底一沉,柳芸芸立即回头望去,只见“许玉淑”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正俏生生立于门外,哀切道:“柳娘子,是玉姐呀,我相公忽然病倒了,可否劳您上临街瞧一眼?”
如出一辙的面容,如出一辙的嗓音,便是那焦急的话都一字一句分毫未差。
柳芸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敢回头,亦不敢去想,如果门外之人才是真正的“许玉淑”,那自己此刻抓着的,
又是什么东西?
她不言,手仍扣在许淑腕子上未有半分动作,仅掌心的温度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如坠冰窖。
[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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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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