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焉眼里的期待那么明显,他从未如此期待过一个人能开口骗骗他,好似只要白楚攸说出“看见”两个字,林焉心里十年前种下的种子便终于可以生根发芽。
白楚攸突然又不舒服了,眉头突然紧蹙,连呼吸都肉眼可见地变缓。林焉不再逼问,赶紧要带他去休息,只是刚伸出手,看见白楚攸脖子间飞快地闪过点点萤光,跟在他眉心见过的痕迹一样,白楚攸瞬间像拼凑起来的幻象,一碰就会消失。
林焉连呼吸都骤停,一眼不眨盯着白楚攸脖子看,连萤光什么时候消失了都没注意,只记得恐慌,莫名恐惧。
他不敢再碰白楚攸,僵硬地收回手,再僵硬道:“来人,扶我师父去休息。”
白楚攸却轻轻甩开要来扶他之人,虚弱道:“别碰我。”
他走进林焉为他准备的房间,这个跟水云间主殿一模一样的牢笼,进去了,合上门,背靠着门板,久久站立未动,思绪复杂。
他死了太久了,刚醒来时在水云间有师姐陪着还好,除了岁月在逶迤山爬过的痕迹,幸好其他都还没有变。
譬如身边的人都还是师兄们,师姐一如既往对他好。
可是逶迤山的树更高了,外门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再不是从前会偷偷向他许愿的熟悉面孔。
他没法回去水云间,不知道那棵木樨巨树有没有人照料,翠竹林的绿竹会不会冒起一片青涩新竹……还有咪咪,咪咪总是奇怪地盯着他看,经常喵呜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就趴着不再动弹,谁也不愿搭理。
白楚攸微微抬头,侧目望去,看窗外倏然起风,入目是辽阔的视野,微风里自由飘扬的明黄色小花,偶然路过的喜鹊在枝头停留,而后再别枝。
错了,这里没有辽阔的视野,林焉给他打造的水云间,是高墙四起下不被人窥探的樊笼,墙外春意来袭,墙内生机勃勃,墙内的盎然与墙外的春意被高墙阻隔不得接壤。
可明明还是同一个春日。
白楚攸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这个世界就过去了十年,陌生到可怕,他身处其间,感受不到一点生的喜悦。
他有点想念师姐。
……
天边夕阳渐落时,有人来叩响白楚攸的房门。
敲了几声没有回应后,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林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端着新衣,笑脸盈盈进来。
“师父,该吃饭了。”林焉踏着欢快的步调进屋,堂堂盛天府宗主亲自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送饭,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手洗去血污,触到新衣柔软布料的一角时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还好,没有血。
然而林焉环顾四周,却没看见白楚攸的身影,莫大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手脚宛若被寒霜冰冻动弹不得,顾不得其他,慌乱找寻,唯恐这又是个梦境。
“白乐乐?”
余光中瞥见一个小小身影陷在阴暗光影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清浅月白色,隐约露出衣摆一层飞瀑撞石激起的干净的白。
白楚攸神色黯淡地坐在房间一隅,背靠冰冷的墙,见有人进来头也没抬,似在思考什么。
“怎么坐地上了。”林焉深深松了一口气,在他身前蹲下,拉住他手腕要牵他起来,发觉白楚攸神色不对后,松了松手,小心翼翼问着:“师父怎么了?”
白楚攸轻轻摇头,眼神空得可怕。
“师父不开心吗?”林焉突然笑了,竭力用笑容感染白楚攸,“不要不开心,我让人给师父做了些新衣裳。”
他飞快取来叠好的新衣搭白楚攸屈着的膝盖上,一一给他展示,“呐,你看,都是你爱的素色,这件上面还绣了几枝木樨,跟我要求的一模一样。”
林焉拿起其中一件来,指着上面袖摆处的木樨给白楚攸看,“师父快看,是不是跟水云间的木樨一模一样?”
是林焉记忆里熟悉的淡黄色,恍惚间还能闻到窗外的香味儿,与水云间的木樨别无二致。
白楚攸只看了一眼绣花,而后视线在林焉脸庞停留,注视他良久。
还是记忆里一样的脸庞,只是少了生动,全是伪装,下巴还多了一圈胡茬,林焉把自己情绪隐藏得很好,不叫人察觉他真正的底色。林焉在笑,可眼里没有神采。
“师父,我脸上脏了吗?”林焉仍旧是微笑模样。
白楚攸盯着他的胡茬失神。
“师父看起来对我的脸很感兴趣。”林焉握着白楚攸手腕靠近自己脸庞,等着白楚攸自己摸上去。
白楚攸眼睫微颤了一下,犹豫着,指尖轻轻碰上那圈浅浅的胡茬,只碰了一下,受惊吓般离开。
林焉这才发觉白楚攸一直盯着的,是他昨夜新长出的胡茬。
他跟白楚攸之间隔着十年,他早已胡茬伴身,而白楚攸还是十七岁的模样,一点没变。
林焉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又讨好道:“师父,还摸吗?”
白楚攸收回自己的手,手指微微蜷着,淡漠道:“扎手。”
“是,扎手,我等会儿就去解决,保证师父再摸起来不扎手。”林焉没心没肺笑着,心里却清楚白楚攸不会再摸了,“师父看看新衣呗,我每年都有叫人做,终于等到师父回来穿了!”
白楚攸指尖抚上新衣袖摆的木樨。
林焉给安排的房间能看见窗外的木樨,一抬眼就能看见,白楚攸抬了头,盯着外面的木樨发呆。
此时并不是木樨花开的时节,但外面应该是被花香包围,树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落花,想必是香味沁鼻,宛若还身处水云间,那时候白楚攸经常在木樨巨树下接朝露,不仅自己喝,还强迫林焉跟着喝,每日都要早起接上两碗,不知疲惫。
“……阿楚?”
一声阿楚唤回神志,白楚攸看了看林焉手中的大堆衣服,又看着手中那件绣了木樨的新衣,问:“都是给我的吗?”
林焉语气宠溺,像在哄要糖吃的小孩儿,“阿楚傻,当然都是给你的啊。”
一会儿“阿楚乖”,一会儿“阿楚傻”,白楚攸没情绪道:“你是不是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哄了。”
林焉一愣。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白楚攸是需要人哄的,他消失那么多年,回来处处都是陌生的,天下事变换太多,已经不是他生前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照他的脾气肯定是委屈了也不会说出来,要别扭地闹上一番才行,如果他感到不愉快了,林焉甚至准备好了当他的出气筒。
可他没闹。
林焉心酸地喃喃:“阿楚就是还小啊……”
盛年早夭,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死在十八岁的前夜,大好的年华生命本应怒放,迎着朝阳肆意生长,早饮晨露,夜观星河,在水云间闻着花香过不被打扰的平静日子。
不该是悄无声息的永远沉睡。
“可我不是小孩子,你该哄的人不是我。”白楚攸语气坚决。
师兄说他十八岁了,不要再被人骗了。他很想问林曜生一句,以后还会骗他吗?
可他望着林焉下巴青涩的胡茬,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阿楚不是小孩子……对!阿楚生辰快到了!”林焉恍然大悟似的,忽然激动万分,“十八岁,应该大办,我要请昶安城所有人都来给阿楚祝贺,祝福阿楚长命百岁!”
“是二十八岁。”白楚攸纠正道。
无视林焉嘴角瞬间凝固的笑,白楚攸继续道:“我不过生辰,要过你自己过。”
耳边声音都消失了,好半天,才听见林焉死都不甘心的声音固执道:“是十八岁。”
“饭菜都在食盒里,师父记得吃。”林焉离开的背影稍显狼狈。
白楚攸到最后也没吃。
饭菜在食盒里渐渐变凉,新衣被骤然而起的风刮乱,白楚攸把脸埋进双膝,把自己埋进黑暗。
想师姐。
想念师姐老去水云间叽叽喳喳,想师姐永远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危险面前师姐明明自己怕得不行还扬言要保护他,师姐经常去偷大师兄的猫,想咪咪,想师兄。
还想,咪咪的主人。
……
这扇门从林焉出去后再没被打开。
屋子安静得可怕,就像没有人住进来一样冷清。
夜幕时分林焉再次敲门,没人开门就一直等在外面,间断性地敲,不断等待。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林焉保持着早就练习好的微笑,把手中抱着的被褥给白楚攸看,“师父!该歇息了。”
白楚攸发现林焉下巴的胡茬不见了。
敛下眼眸,轻声问:“你今晚住这间吗?”
“是啊。”林焉开心点头。
白楚攸缄默不语,也不让开让林焉进,很为难的样子。
“师父,不跟我一起睡吗?”林焉眼神看起来很受伤,“以前,我都是搂着你睡的。”
白楚攸沉默转身,假装听不见他话里的失落。
夜深了。
林焉不是头一次住在这边,他以为他早已习惯一个人睡。
没人知道,盛天府的主人在野外有座空了九年的宅子。说是宅子有点勉强,其实就是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小居,里面有几间小屋,小屋旁有一条清澈溪流流向墙外,院子的一角有棵木樨,无论如何都闻不到以前的味道……
林焉从不跟人提起这里,他自己也不常来,只有偶尔做了噩梦心事诸多时会来看一看,搬一张藤椅,坐木樨下回味往事,想着要是白乐乐没死,生活会有怎样变化。
他想他大概从未习惯一个人睡。
不对,之前是习惯了的,今日见了白楚攸,一切重新回到十年前,他突然就不适应滚回偏殿一个人睡的冷清。
静卧软榻,头一次觉得深夜也稍显喧嚣吵闹,林焉伸手往旁边一揽,什么也没揽到。
只余陡然升起的虚空和空旷,寂寞泛滥成灾,是比十年间更为难熬的长夜。
就像心里的杂草拔掉还没来得及种上鲜花。
枯败,薄瘠,干涸。
荒芜不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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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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