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剑归青山

枭首城上的飞行禁制,因为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

殷寂连不能御剑,但他总能在易敛稍喘口气,以为甩掉他的时候,提剑走来。

他本人走得毫无声息,剑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种声音落在易敛耳中,如同催命符一般。

以至于后面他一听到,就会止不住地浑身震颤,漫出冷汗。

然后拼命地支起身子,沿着错综复杂,宛若迷宫般的街道继续奔逃。

落下一串粗重的喘息声。

殷寂连第一次找他的时候,切下了他半只手掌。

易敛把惨叫声生生憋进喉咙,颤声大骂:

“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畜生!猪狗不如的玩意!”

他痛得直抽气,骂也骂得断断续续,后来实在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他把每一个人都骂了一遍。

从揭不开锅把他卖给云游道人的爹娘,领他上山的师傅,瞧不起他的外门弟子,后来拜的师尊,剑阁的长老,后来的同僚,季长风和季长歌......

到最后是天,是命。

殷寂连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吐出的污言秽语,支离破碎地拼凑出了他大半的人生。

易敛身后留下来的残肢与血痕在城中闪着潮湿的光,土腥气、血腥味,和绝望的腥涩味道混杂在一起。

易敛爬不动了。

被磨成烂糊的血肉处,断茬的骨头隐约可见。

他仰面躺倒在地,望着不断坠下雨滴的天空。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他很想再起身继续跑,但连抽动一下手指也做不到。

他全身的指头都没了。

他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死得这么惨......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剑锋刮擦石板面的声音缓缓传来。

振得他后心微颤。

易敛咬牙转头,但只看到了一双靴子。

来者保持着沉默。

“不是顾煋,是谁?”

谁还能这么恨我?

可他又想起来,倘若他能知晓死后的世界,想把他碎尸万断的冤魂就有千千万万。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看不清来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逃到了城中央。

而他身下,正正好好就是当年分明有异常,却被他瞒下不报的祈福法阵。

就算当年被他们想尽办法,用各种法术消除痕迹,甚至干脆掏空了那块地皮再填上——但从高空往下看,那块圆形的区域,与周围颜色依旧格格不入。

那是他今夜噩梦的源头。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易敛惨笑一声。

“暴虐无道......”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依旧有力,透露出一股恶狠狠的劲儿来。

“不得好死。”

一把剑抵在他的左胸。

易敛缓缓低下头。

清风拂过,山峦间翠色一片。

天空上不时闪过几道歪歪斜斜的剑光,那是新入内门的年轻弟子在御剑。

“你输了。”

一柄修长雪亮的剑点在他胸口,力道恰到好处。

易敛惊愕的脸上出现一个温和的微笑,这个笑容一晃而过。

数百年蹉跎,上万个日夜。

千万具枯骨。

这一剑跨越时间撕裂了他。

沉闷的一声响后,易敛终于解脱。

而殷寂连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五指张了又合。

他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雨水从他的额前流下。

*

顾煋看到殷寂连从客栈外回来时并不意外,只是水滴落在地上时,他的眉毛微挑了一下。

而殷寂连看到他则是明显地一顿。

他看到顾煋一个人在自饮自酌,浅淡的酒香驱散了随风带来的雨水气息。

那道白影就靠在窗边,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

“回来了?”

顾煋抬手招呼了一下。

殷寂连坐到了对面。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醉着......又为何而醉。

“嗯。”

“为什么淋湿了?”

“外面...下雨了。”

殷寂连没说完就在桌子底掐了自己一把。

修行者有灵力护体,筑基以上即可撑起屏障让雨丝雪片不沾身,顾煋问他为何淋湿,显然不是为了听他讲外面的天气。

而且今夜狂风骤雨,除非聋上加瞎,谁会不知。

顾煋应了一声。

没再看他。

“......师尊,”

殷寂连搭上了他握杯的手,手指交叠,带回一片真实的暖意。

“你、你少喝一点。”

他说得磕磕绊绊。

殷寂连并不知道不用灵力化解下,顾煋具体酒量如何。

而顾煋也觉得贪恋杯中之物,并不是什么好事。

和季长歌频繁借酒消愁的那段时间,回自家院里,他都刻意避着人。

这还是殷寂连第一次见他饮酒。

“我有分寸。”

顾煋一根根掰开贴上来的手指。

“............”

接连被拒,殷寂连像是被雨水打蔫了,垂头丧气坐在一边。

“......没生气,没气你。”

顾煋道。

“我不信。”

“......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我扶师尊回房休息。”

殷寂连起身刚欲伸出手,却被顾煋压在肩头。

一阵不容反抗的力道传来,他身形不由得一晃,一只膝盖磕在地上。

“......”

“你这一身湿,怎么来扶我呢?”

顾煋俯身看着他,发丝垂落。

清浅的酒息扑上来。

那眸里的碎光仿佛要落在他眼中。

“......我错了。”

“你没错。”

顾煋道。

“我又不能拦你一辈子。”

“......”

殷寂连抓着手下干燥凉滑的布料。

反复捻来搓去。

“我错了。”

他又说了一遍。

顾煋在他上面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个姿势。

似乎终于被他认错的态度打动,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告诉我,你恨他吗?”

这个“他”指得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我不恨。”

顾煋嗯了一声。

这个回答并未在他意料之外。

只是其中干脆利落,让他突然起了兴致。

他食指一屈,让殷寂连仰头看他,把对方种种神态变化尽收眼底。

“那你......”

那你杀他干什么?

“因为他挡了你的路。”

青年脸上缓缓升起一个微笑,双眸明亮,很像一条邀功摇尾巴的小狗,只是眼睫轻颤,带了些紧张和羞赧。

“师尊可以留他,但我不能。”

“我怕。”

他用下颌压着那只手,一直压进自己的颈窝。

**的,但皮肉下是温暖的血流。

就像狼崽子翻开自己的肚皮。

用一双黑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你。

“......”

顾煋把手抽回去,转了话头。

“你这次身上没有味道。”

“我用剑火......洗干净了。”

“是师尊教我的,我没忘。”

殷寂连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软言软语又加了一句。

尽是儒慕眷恋之情。

“我是教过你。”

顾煋想了想。

“......行吧。”

他又说。

他用灵力烘干了掌下湿黏的衣料,和衣料下微微发抖的身躯。

然后把殷寂连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提了起来,然后任由着对方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

朝楼上客房走去的路上,他心里突然又冒出来陈玄对自己所说的那几句话。

嗜杀成性,残忍暴戾。

他闭上双眼,无声地吐了口气。

*

殷寂连守在房内,没再离去。

天色渐亮,雨声已歇。

“你做得没错。”

殷寂连以为他睡着了。

“你杀他,再正确不过。”

“只不过这世上挡我路的人众多,连你也算一个。”

“你都要一一杀完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这么去做。”

顾煋心想开解小孩心胸这件事,他真的做不来。

连他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熬出来的,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就算他这次枭首之行,知晓了当年大半真相,可心中依旧有新旧谜团涌现。

比如源头的法阵是谁所设,竟然能让一城人包括修士瞬息沦陷,这股力量到底是由什么而来......

是否还会在某个时刻卷土重来?

他不知,易敛也不知,整个世界的修行者都不知道。

邪祟就像阳光下的阴影,危害人间,使生灵涂炭,为天道所不容。

近些年来愈演愈烈,迫使正道不断派遣弟子,驻守各地。

枭首城的覆灭,只是风雨欲来前的一个预兆。

一个不详的提醒。

还有易敛痛恨至深的天道,又和自己有怎样的牵扯?

顾煋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道宠儿。

命也好,天道眷顾也好,在他眼里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他只信他自己。

就算他登不上天梯,他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心境不稳,还有因果未了。

可现如今,天道真的出现了问题。

不然易敛不会疯癫至此。

季长风不会如此笃定。

无道盟......

他依旧没记起当年模糊的记忆,然而随着知晓得越多,却觉得束缚在身边的丝线越密。

*

空寂许久的城里,建筑被雨水洗得发亮。

飞斜的黑色檐角刺入蓝天,石板路光滑且湿漉。

一点嫩生生的绿芽,从久未经行人踩踏的石缝间冒出。

枭首城数十里外的荒地上,起了一层绿蒙蒙的雾。

逸散在天地间的灵气凝结成雨水,消解了剑气与杀戮的怨气。

反哺了这片大地。

顾煋说得其实没错,易敛早晚要死,只不过他闭关十年,太久没与人真正动手,对这个“早晚”估计得并不准确。

就算没有殷寂连,易敛也回不到到剑阁的据点。

恩恩怨怨,就此随雨消散。

*

季长风看了一夜的命灯。

守在殿外的值班仙师诚惶诚恐地迎她出来,就算自己身份再如何低微,他也知道剑阁长老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青山如洗。

恢弘远阔,磅礴沉重的钟声在天地间回荡。

歪斜飞天的剑生生停下,一时之间万山静籁。

季长风站在崖边,剑阁主峰下,山路蜿蜒。

她也曾一步步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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