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首城上的飞行禁制,因为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
殷寂连不能御剑,但他总能在易敛稍喘口气,以为甩掉他的时候,提剑走来。
他本人走得毫无声息,剑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种声音落在易敛耳中,如同催命符一般。
以至于后面他一听到,就会止不住地浑身震颤,漫出冷汗。
然后拼命地支起身子,沿着错综复杂,宛若迷宫般的街道继续奔逃。
落下一串粗重的喘息声。
殷寂连第一次找他的时候,切下了他半只手掌。
易敛把惨叫声生生憋进喉咙,颤声大骂:
“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畜生!猪狗不如的玩意!”
他痛得直抽气,骂也骂得断断续续,后来实在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他把每一个人都骂了一遍。
从揭不开锅把他卖给云游道人的爹娘,领他上山的师傅,瞧不起他的外门弟子,后来拜的师尊,剑阁的长老,后来的同僚,季长风和季长歌......
到最后是天,是命。
殷寂连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吐出的污言秽语,支离破碎地拼凑出了他大半的人生。
易敛身后留下来的残肢与血痕在城中闪着潮湿的光,土腥气、血腥味,和绝望的腥涩味道混杂在一起。
易敛爬不动了。
被磨成烂糊的血肉处,断茬的骨头隐约可见。
他仰面躺倒在地,望着不断坠下雨滴的天空。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他很想再起身继续跑,但连抽动一下手指也做不到。
他全身的指头都没了。
他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死得这么惨......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剑锋刮擦石板面的声音缓缓传来。
振得他后心微颤。
易敛咬牙转头,但只看到了一双靴子。
来者保持着沉默。
“不是顾煋,是谁?”
谁还能这么恨我?
可他又想起来,倘若他能知晓死后的世界,想把他碎尸万断的冤魂就有千千万万。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看不清来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逃到了城中央。
而他身下,正正好好就是当年分明有异常,却被他瞒下不报的祈福法阵。
就算当年被他们想尽办法,用各种法术消除痕迹,甚至干脆掏空了那块地皮再填上——但从高空往下看,那块圆形的区域,与周围颜色依旧格格不入。
那是他今夜噩梦的源头。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易敛惨笑一声。
“暴虐无道......”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依旧有力,透露出一股恶狠狠的劲儿来。
“不得好死。”
一把剑抵在他的左胸。
易敛缓缓低下头。
清风拂过,山峦间翠色一片。
天空上不时闪过几道歪歪斜斜的剑光,那是新入内门的年轻弟子在御剑。
“你输了。”
一柄修长雪亮的剑点在他胸口,力道恰到好处。
易敛惊愕的脸上出现一个温和的微笑,这个笑容一晃而过。
数百年蹉跎,上万个日夜。
千万具枯骨。
这一剑跨越时间撕裂了他。
沉闷的一声响后,易敛终于解脱。
而殷寂连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五指张了又合。
他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雨水从他的额前流下。
*
顾煋看到殷寂连从客栈外回来时并不意外,只是水滴落在地上时,他的眉毛微挑了一下。
而殷寂连看到他则是明显地一顿。
他看到顾煋一个人在自饮自酌,浅淡的酒香驱散了随风带来的雨水气息。
那道白影就靠在窗边,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
“回来了?”
顾煋抬手招呼了一下。
殷寂连坐到了对面。
他不确定对方是否醉着......又为何而醉。
“嗯。”
“为什么淋湿了?”
“外面...下雨了。”
殷寂连没说完就在桌子底掐了自己一把。
修行者有灵力护体,筑基以上即可撑起屏障让雨丝雪片不沾身,顾煋问他为何淋湿,显然不是为了听他讲外面的天气。
而且今夜狂风骤雨,除非聋上加瞎,谁会不知。
顾煋应了一声。
没再看他。
“......师尊,”
殷寂连搭上了他握杯的手,手指交叠,带回一片真实的暖意。
“你、你少喝一点。”
他说得磕磕绊绊。
殷寂连并不知道不用灵力化解下,顾煋具体酒量如何。
而顾煋也觉得贪恋杯中之物,并不是什么好事。
和季长歌频繁借酒消愁的那段时间,回自家院里,他都刻意避着人。
这还是殷寂连第一次见他饮酒。
“我有分寸。”
顾煋一根根掰开贴上来的手指。
“............”
接连被拒,殷寂连像是被雨水打蔫了,垂头丧气坐在一边。
“......没生气,没气你。”
顾煋道。
“我不信。”
“......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我扶师尊回房休息。”
殷寂连起身刚欲伸出手,却被顾煋压在肩头。
一阵不容反抗的力道传来,他身形不由得一晃,一只膝盖磕在地上。
“......”
“你这一身湿,怎么来扶我呢?”
顾煋俯身看着他,发丝垂落。
清浅的酒息扑上来。
那眸里的碎光仿佛要落在他眼中。
“......我错了。”
“你没错。”
顾煋道。
“我又不能拦你一辈子。”
“......”
殷寂连抓着手下干燥凉滑的布料。
反复捻来搓去。
“我错了。”
他又说了一遍。
顾煋在他上面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个姿势。
似乎终于被他认错的态度打动,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告诉我,你恨他吗?”
这个“他”指得是谁,两人都心照不宣。
“我不恨。”
顾煋嗯了一声。
这个回答并未在他意料之外。
只是其中干脆利落,让他突然起了兴致。
他食指一屈,让殷寂连仰头看他,把对方种种神态变化尽收眼底。
“那你......”
那你杀他干什么?
“因为他挡了你的路。”
青年脸上缓缓升起一个微笑,双眸明亮,很像一条邀功摇尾巴的小狗,只是眼睫轻颤,带了些紧张和羞赧。
“师尊可以留他,但我不能。”
“我怕。”
他用下颌压着那只手,一直压进自己的颈窝。
**的,但皮肉下是温暖的血流。
就像狼崽子翻开自己的肚皮。
用一双黑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你。
“......”
顾煋把手抽回去,转了话头。
“你这次身上没有味道。”
“我用剑火......洗干净了。”
“是师尊教我的,我没忘。”
殷寂连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软言软语又加了一句。
尽是儒慕眷恋之情。
“我是教过你。”
顾煋想了想。
“......行吧。”
他又说。
他用灵力烘干了掌下湿黏的衣料,和衣料下微微发抖的身躯。
然后把殷寂连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提了起来,然后任由着对方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
朝楼上客房走去的路上,他心里突然又冒出来陈玄对自己所说的那几句话。
嗜杀成性,残忍暴戾。
他闭上双眼,无声地吐了口气。
*
殷寂连守在房内,没再离去。
天色渐亮,雨声已歇。
“你做得没错。”
殷寂连以为他睡着了。
“你杀他,再正确不过。”
“只不过这世上挡我路的人众多,连你也算一个。”
“你都要一一杀完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这么去做。”
顾煋心想开解小孩心胸这件事,他真的做不来。
连他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熬出来的,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就算他这次枭首之行,知晓了当年大半真相,可心中依旧有新旧谜团涌现。
比如源头的法阵是谁所设,竟然能让一城人包括修士瞬息沦陷,这股力量到底是由什么而来......
是否还会在某个时刻卷土重来?
他不知,易敛也不知,整个世界的修行者都不知道。
邪祟就像阳光下的阴影,危害人间,使生灵涂炭,为天道所不容。
近些年来愈演愈烈,迫使正道不断派遣弟子,驻守各地。
枭首城的覆灭,只是风雨欲来前的一个预兆。
一个不详的提醒。
还有易敛痛恨至深的天道,又和自己有怎样的牵扯?
顾煋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天道宠儿。
命也好,天道眷顾也好,在他眼里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他只信他自己。
就算他登不上天梯,他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心境不稳,还有因果未了。
可现如今,天道真的出现了问题。
不然易敛不会疯癫至此。
季长风不会如此笃定。
无道盟......
他依旧没记起当年模糊的记忆,然而随着知晓得越多,却觉得束缚在身边的丝线越密。
*
空寂许久的城里,建筑被雨水洗得发亮。
飞斜的黑色檐角刺入蓝天,石板路光滑且湿漉。
一点嫩生生的绿芽,从久未经行人踩踏的石缝间冒出。
枭首城数十里外的荒地上,起了一层绿蒙蒙的雾。
逸散在天地间的灵气凝结成雨水,消解了剑气与杀戮的怨气。
反哺了这片大地。
顾煋说得其实没错,易敛早晚要死,只不过他闭关十年,太久没与人真正动手,对这个“早晚”估计得并不准确。
就算没有殷寂连,易敛也回不到到剑阁的据点。
恩恩怨怨,就此随雨消散。
*
季长风看了一夜的命灯。
守在殿外的值班仙师诚惶诚恐地迎她出来,就算自己身份再如何低微,他也知道剑阁长老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青山如洗。
恢弘远阔,磅礴沉重的钟声在天地间回荡。
歪斜飞天的剑生生停下,一时之间万山静籁。
季长风站在崖边,剑阁主峰下,山路蜿蜒。
她也曾一步步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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