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其实很少追忆往昔,他觉得没有意义。这次看到故人,却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丰城府安县,一个裴延忘不掉的地名,他在那生活了十多年。刚开始是两个人他和他称之为母亲的徐氏,后来徐氏离开了,就只剩他自己。
裴延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他……只有母亲。
出现在人前,总有人指指点点,就是闭户不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在别的小孩只知道满街跑,缠着爹娘要糖的时候,他要读书认字。他不记得在那昏暗的小房间里,到底挨了多少戒尺,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徐氏紧皱的眉头,哀怨的眼神。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因此半道被惊醒,这已经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徐氏被接走的时候是笑着的。那是个艳阳天,先生家中有事,放了他们一天假。裴延回到家中,就看到街坊四邻堵住了巷口,裴延一愣挤到前面,正看到要上马车的徐氏。
裴延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步要跟上去,就看到她表情柔和,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和平常很不一样。
裴延最终收回了脚步,默默往身边的看客身后缩了缩,看着马车慢慢走远。
然后徐氏便再没有回来。
她也没算亏待他,裴延后来在书房的砚台下面发现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在安县这个小地方这算是一笔巨款。
不过,裴延这一路走得并不顺遂。为生活所迫他心智早熟,但当时的裴延到底将将十岁,要读书,要养活自己,还要承受人前人后的流言蜚语。
他是咬着牙,攥着拳头,才从那个让人不愉快的沼泽中挣扎出来。就像杂草,在无人看管的地方野蛮生长。
裴延其实并不恨徐氏,甚至有些感激……她的离开让他狠狠松了一口气,有了喘息的空间。他总想着只要她过得好,比留在安县开心,就可以了。他们母子终究是有缘无分,生活在一起就没过过几天开心的日子,为何联系呢?
徒增烦忧罢了。
再次和她有交集,是在院试放榜的第二日。他得中案首,学政大人召见,自称是他舅父,还转交了徐氏写的书信。
信上的内容,裴延已经不记清了。只记得信封上的戳印是长安。
也是那年,裴延第一次收到了来自母亲给的生辰礼物,一个绣着他名字的荷包,一块色泽透亮的和田玉,还有徐氏转托徐家给他寻来的书童。
裴延收下了,却都压了箱底。
之后,他参加乡试考再中解元,风头一时无两。再之后到长安城赶考。
当时他就住在歪脖树小巷子里,房子是徐氏让人租的,环境不好也说不上差,总归是个落脚的地儿,他不挑这些。
四个月后,他参加春闱一举夺魁,殿上登科被钦点为探花郎,点入翰林。
打马游街的第二日,母子两人见了面。
她的精神状态比七年前好了很多,眉眼间的戾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敦厚,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宽和。裴延是高兴的,斩不断的血缘奇妙的连接着彼此,徐氏过得好他就满意了。
她邀他过府做客,他去了。
她想他帮忙,他能做的都尽力去做了。
总想着罢了,罢了,只要她过得好。
雁城案是他唯一一次枉顾她的意思,他这个人其实并不惜命,但他太累了。
自有记忆,这段时间是裴延活的最轻松的一个月,没有生存压力,不用逼迫自己苦读,不担心前程未来,他完全乐在其中。
他成了裴宴,那曾经的自己在哪儿?今天去歪脖树巷之前,裴延想到的最好情况是查无此人。
没想到竟然有人,巧的是,还都是熟人。
那个名叫冬生的小厮,正是当初徐家舅舅送到他身边的书童,自私莽撞戾气重,不堪重用。后来他入朝为官,慢慢培养只忠于自己的心腹,就寻个借口把人打发出去了。徐氏知道后还发了好一通脾气,把他说了好一通。
至于那个年轻男子,裴延刚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以为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裴延”。后来冬生的一声“三爷”让他恍然明白过来,男子十之八|九是他舅家三表哥徐新成。
都说外甥肖舅,他和两位舅父没什么共同点,但是和舅家行三的表哥五官有些相像,不过他和舅家来往不多,徐新成又深居简出,他们两人见面机会不多。记得裴延后来听说冬生本来是伺候他的,专门上门道谢,却被拒之门外。
说是相像,顶多也就是五官相似,但是现在的徐新成看起来倒有七分像了。穿衣偏好和他类似,玉佩吊饰干脆就是他的,再加上水土不服,大病初愈,硬生生把这三分像拉了上来。
她还真是敢。虽然裴延也想过这事可能是徐家促成的,但是想到徐家一家子都要仰徐氏鼻息生活,日常恨不得把这个外嫁女供起来。哪有可能做出这等事,他那两个舅舅没这胆子,也没这样的手段。
冒名顶替他人功名还妄图参加会试,万一被查证,是会牵连家族的大罪。
裴延现在几乎可以确信十年前的他已经不在了,但凡有一成的可能性,徐氏都不会出如此险招,她这辈子最宝贝的就是她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崖之下。
他又当如何?
“小爷,已经到家了。”外面传来红昭的声音。
裴延回神,不知不觉他已经回到家了。
裴延下了马车,整了整衣裳。天空乌云密布,大大压缩了天地之间的距离,让人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牢笼中,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一片雪花落下来,裴延感觉脸颊一凉。
“我去看看娘。”裴延说着往东院走去。
何侧妃一袭玫红夹袄坐在罗汉床上,膝下盖着厚褥,正在摆弄花瓶,旁边还摆着几支梅花,两朵大丽菊,几支不知道是什么的挂叶绿枝,还有把剪刀。
这是在插花?裴延疑惑,他不记得娘亲还有这个爱好。
听见动静,何侧妃抬起头,微微诧异:“怎么这个时候就回了?”接着蹙起峨眉,“怎么?身体不舒服,还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
何侧妃声音平淡,但裴延还是鼻子一酸,他走到罗汉床边坐到何侧妃身边,又踹了鞋抬腿往何侧妃厚褥里一伸,“下雪了,觉得没意思,就先回来了。”
裴延莽莽撞撞的,动作之下,矮几上的花枝落在褥子上,何侧妃第一时间把剪刀拿远了些,又往里侧了侧身,“这是知道冷了?”
“嗯,”裴延弯着身把褥子的缝隙给按严实。“我还碰着阿章了,他五姐要出嫁,我许他从私库挑一件做添妆礼。”
“嗯,你的东西你说了算。”何侧妃对这些并不看重,又拿起了剪刀。
“阿章被爹爹吓坏了,都不敢来我们府上了。”裴延就是想找些话说。
“看你下次还惹不惹祸了?要是你注意些你朋友也不会受了无妄之灾。”何侧妃充分结合实际教育儿子。
呃,这话裴延没法接啊。正巧常嬷嬷走了进来。
“这是娘娘刚刚下雪的时候吩咐厨房备下的,刚要出过锅小爷就回了,时间正正好。”常嬷嬷把一盅姜汤放在裴延面前,“小爷趁热喝,驱驱寒气。”
裴延鼻头皱了皱,他不喜欢姜味。
“都喝了,要是受寒又要受罪。”何侧妃淡淡的说道。
“嗯,”裴延怂怂的应了。
何侧妃把花枝随意的插在花瓶里,出来的花形……
硬要说的话……很有意境。
裴延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姜汤,嘴里**辣的,却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娘。”裴延往何侧妃身上靠了靠,蜷缩着躺下,头枕着何侧妃的腿。
“嗯?”何侧妃拿剪刀的手抬了抬。
“要是哪一天您发现我撒了谎,能不能……能不能试着原谅我一次。”裴延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嘟哝出口。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侧妃手中剪刀“咔嚓、咔嚓”声,一声、一声,打在裴延心上。
“那我能怎么样呢?”何侧妃头都没抬,“像你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又爱惹祸的,细数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和你父王不也没怪你。”
裴延一怔,把头往何侧妃腹部埋了埋,不吭声了。
秦王回来的时候,何侧妃插花已经到了尾声。走到罗汉床边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鼓包,掀开一看,笑着问道:“鱼儿怎么在这睡了?”
“大概是累了,今儿出府玩了一遭。”何侧妃低声解释。
秦王伸手捏了捏儿子睡的白里透红的脸蛋,见对方往褥子里缩了缩,更觉有趣,还想动手。
“王爷。”何侧妃低声提醒,“让宴儿再睡会儿。”
秦王讪讪收了手,脱了鞋坐到了对面,低声嘟哝:“三鱼儿越来越没规矩,竟让爹娘等着用膳。”
何侧妃眼角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旁边的常嬷嬷更是笑破了肚皮,心说,您倒是大点声啊,小爷这样还不是您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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