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山顺过黄梅英手里的针线,毛线利索地来回缠上棒针。
“夏天还没过去,穿不上毛衣。”曲南山说,“你可以晚些做。”
黄梅英眯起眼睛,谨慎而熟练地缠编纠挑,针线在她手里无比灵活。
“人老了,手也慢了,晚点做赶不上变天你就得受冷了。”黄梅英余光分给电视上闪烁的画面。
曲胜刚在屋里睡觉,电视机里的戏曲无声播放,落地风扇呼呼旋转。
“我衣柜里都快塞不下你做的衣服了,才不会受冻。”曲南山撇嘴,“你歇歇吧。”
黄梅英逗曲南山:“谁说这是给你的?是给你爷爷做的。”
“好吧好吧,我果然不是最得宠的宝贝。”黄梅英手头的是深蓝色毛线,曲南山从柜子里翻出黄色,“我要黄毛衣。”
黄梅英乐呵呵应下,曲南山抱着她磨磨蹭蹭撒娇,闹得黄梅英恼怒地拍他的脑袋,他露出计谋得逞的笑意松开黄梅英的胳膊。
“你今年怎么不染指甲了?”曲南山注意到黄梅英素净的指甲。
黄梅英“哎呀”一声:“今年忙得很,没空呀。”
曲南山坐直身体抚上黄梅英花白的短发,上面残存桂花油的香气,“奶奶,你白头发又多了许多,我给你揪一下吧。”
黄梅英笑了笑:“你揪揪奶奶就成光头老太太了。”
曲南山小时候黄梅英的白头发远没有现在的多,母亲也尚在人世,他小小的个子站在沙发上给她们一根根拽断突兀的白头发。
他认为这是某种威胁,向时间宣示他对亲人的掌控欲,但蛮横的时间不会甘心被一个虚弱瘦小的孩子恐吓。
他拽断一根白发,很快就会有十根白发冒出来;他不准家庭破碎,一日日走在失去家人的路上。
“就算是光头老太太也是最漂亮的光头老太太。”曲南山笑着说。
黄梅英点着他的脑门笑骂一句“调皮鬼”,后面跟上一句:“等下你出去的时候带上两个苹果,再去房后摘几枝茉莉花。”
曲南山放下手,他不知道黄梅英平静如常的表情下是风平浪静还是心如刀绞,他只能咽下上涌的酸涩,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答应的气音。
黄梅英放下手里的针线,粗糙厚实的手掌贴上曲南山白皙清瘦的脸颊,手指从他微凸出来的颧骨划过线条流畅的下颚。
树皮擦过丝绸,摩擦出沉闷暗哑的沙沙声。
曲南山握上黄梅英的手歪头蹭了蹭,风扇驱不散夏日穿堂而来的灼热,汗湿温热的皮肤贴在一起令人难受,曲南山眷恋这种温度相贴的感觉,他能确信黄梅英活着,自己也活着。
黄梅英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迷惘,紧接着就被满目爱怜替代。
曲南山懂得她年老的手指为何会划过自己年轻的面孔,也从她眼里读懂一瞬的迷惘何来。
黄梅英也走过十八岁夏天的路,十八岁的曲南山最好看,十八岁的黄梅英同样最美丽。
在曲南山还小的时候,曲胜刚把他抛到半空又稳稳接在怀里,他被凌空抛起来的瞬间最是开怀,一伸胳膊就能抓到石榴花。
他有刹那的时间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凌空时心脏的坠感和下落时的失重在回忆中由片刻成了永恒。
黄梅英站在一边,慈爱的笑容和桂花油的香气镌刻在曲南山年幼的回忆里,因为永远陪伴,所以永远不会褪色。
曲胜刚和他耳语一句放下他,他跌跌撞撞跑向黄梅英,趁她蹲下来的机会把攥在手心发皱的石榴花别在她精心盘好的发髻上。
曲胜刚经常说,黄梅英年轻时是整个胭霞村最美的姑娘。十八岁的八月,他放牛路过清澈见蚌的大弯河边,见到了在河岸和姑娘们一起抹桂花油洗头的黄梅英。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一沾水亮得让我想每天给她编头发。”
就连在床上开始神志不清的时候,曲胜刚也不忘念叨十八岁的黄梅英有多动人。
“我跑回家里栽了好多石榴树,第二年跑去告诉她‘你嫁给我吧,我每天给你梳头发,等石榴花开了我天天给你戴花’。”
石榴花藏在绿叶间,曲南山路过石榴树想起上周梁进一直在望着树上的花。
可惜了,曲南山心底有些遗憾,梁进来错了时间,这个时候的石榴花花期即将过去,他赶不上见石榴花最灿烂的时期。
……
梁进大喇喇躺在麦田,左手放在额头上,垂下的阴影替他挡下部分阳光。牧羡慈躺在他旁边挤他,梁进嫌热踢了他一脚,“那么大一片地不够你伸展?”
牧羡慈抛了个飞吻,故意恶心他说:“我喜欢你嘛。”
梁进一脸吃了不可名状之物的表情,黑着脸问:“你能别这么恶心人吗?”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七月的麦田已经成熟,黄澄澄的讨人喜欢,牧羡慈感叹道:“过几天差不多就要全村收割了吧?我还没见过割麦子呢。”
这里的麦田用“一望无际”来形容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整个胭霞村家家户户的麦田都集中在此,不可谓不壮观。
胭霞村的少年渴望着摆脱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来自所谓上流社会的少年对着麦浪发出一声对自然的赞叹,夸一句壮观。
阳光给麦田披上金光,风吹麦浪荡起金黄涟漪。梁进和牧羡慈撑起携带的太阳伞,马路对面一家雇佣机器割麦的父子撩起搭在颈后的毛巾一角擦抹源源不断的汗液。
梁檀买房的时候听说原户主有好大一片麦田,顺便租借了两个月的麦田。胭霞村的村民靠麦田维持部分经济,有些人靠甚至要靠小麦为生,梁檀仅仅是为了能让弟弟在未来的两个月里有属于自己的乐园。
躺在麦田里好是好,就是有一点奇怪:里面有好多坟,一个个散落的小土堆前竖着块石碑。
为什么不能把去世的亲人好好安顿在墓园呢?梁进不解,他想去问成绩好的牧羡慈,扭头发现牧羡慈的目光落在别处。
梁进把太阳伞放到一边,金黄明亮的麦浪晃得他眼睛胀疼,捂上眼缓了两秒慢慢松手。
阳光打在曲南山侧面,他本来柔和的五官看上去仿佛蒙上一层面纱,透着影影绰绰的美。
牧羡慈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一直盯着人家看,梁进一掌捂住他的眼睛。
牧羡慈眼前一黑,梁进这人下手没轻没重,力度和扇他一巴掌似的,“你捂我眼睛做什么?”
“太阳光太强,怕你瞎。”梁进把他的太阳伞塞到他手里,自己也举起手边刚刚被他放在地上的伞。
两只伞挡住了他们的脸,牧羡慈上下晃伞柄,好笑道:“你不觉得咱们这样更明显吗?别人割麦你打伞,生怕他注意不到你。”
“谁说明显……”梁进反驳的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去,余光从缝隙里瞄了眼不远处在两座相邻坟墓停下的曲南山,“明显就明显呗,谁管他会不会看见我啊?”
牧羡慈嘴上呜呜啊啊的敷衍,心里偷笑梁进一边嘴硬一边压低音量说话。
梁进头一偏往曲南山的方向,太阳伞遮住了他大部分视线,他只能看见曲南山宽松的运动短裤下白晃晃的长腿。
他听见曲南山在和父母说话。
曲南山蹲在两座墓碑中间,麦芒刺挠得他小腿肚发痒。
他把果皮发皱生菌的两颗苹果放在左手边的墓碑前。
“爸,苹果放得有些久了,你凑合着吃吧。别嫌弃,也别托梦给爷爷奶奶抱怨,天热了容易放烂,我们吃的还不如这两个。”
他把刚摘下不到一个小时却因阳光灼热略微萎靡的一束依偎绿叶的茉莉花放在右手边的墓碑前。
“妈,今年茉莉开得特别好,我在房间里都能闻到香气。”
曲南山站在脚下曾经自己家每年收割的麦田,现在的经营权已经被转给了别家。
他缓缓地弯下腰,脊骨突出一条弧度线,指腹拂过金黄的麦芒,试图寻回幼年的甜美记忆。
“我九岁的今天,你们一个凌晨走了,一个黄昏没了,连句遗言都没交代。”曲南山声音哽咽,“其实你们走得早也好,起码我九岁的时候还觉得你们是好父母,再晚些我就、我就……”
曲南山冰凉的眼泪滑过温热的皮肤,麦芒刺穿泪珠。
“你们把我也带走吧,夏天太煎熬了。”曲南山手背擦拭眼睛,微凉的湿感在眼睑凝固。
被塑上石膏就是如此感觉吧。
湿黏的东西涂满全身,在夏日的风中肉身体验冷却凝结的过程,最终成为完美的艺术品。
可以受人欢迎,可以被赋予存在意义,可以不痛不苦,可以免于一切阴差阳错。
曲南山想流下更多的眼泪,咸湿的汪洋会吞没他的肉身,他被束缚在凝固的泪水中。
那么他不该是石像,而应该是亘久的琥珀。
他就站在金黄的麦浪里,乞求眼泪成脂,如果一滴泪不够,他就把苦涩的往事都哭出来。
等他独自捱过孤独的亿万斯年,他会在重见天日的须臾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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