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会议室门外不远,傅晓义将里头二人的对话听得几乎一清二楚。
他只感觉前额有火焰在阴阴地燃,头晕目眩。几乎是无知觉地迈步,他好似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就坐在了桌前,只听得身下老旧的办公椅发出吱嘎的响声。
他默默盯着那两份仍有余温的米饺,袋子上水珠一串串地凝着,不时又因桌面的晃动而一同滚下,滑进塑料袋的角落。外带纸盒的边缘已经浸湿几分,他伸手,一把抓过一份,掰开双竹筷就欲下箸。
然而,闻着那突然泛上来的油腻与咸酱味,他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犯恶心。打开盒盖时扬起的水雾迷蒙了他的眼睛,他想了想,还是强压下了心底的不快,夹起一只送到口中。
原本酥脆的饺皮早已受潮泡软,与混有肉沫的咸菜一起,咀嚼着此物的他只觉得味同嚼蜡。
米饺并没有凉透,但似冷非冷的感觉缠在舌尖,这种温度反而更让他作呕。然而,他只是机械而麻木地进食,好像仅仅把吃完它作为一项单调无比的任务,什么也不想。
彭远川哼着歌踱进办公室,步子轻快。他把手里的文件撂在桌上,坐进办公椅里,由着惯性带着他转了一圈。
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模样,不知怎地,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们总觉得心中滑过一阵恶寒。
至于彭远川,他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投来的微妙视线。他的心情正美丽着,连一沓又一沓的研究报告和外文文献读起来似乎都顺畅了不少。接完三个电话又签了两项文件,他低头看了眼腕表,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
今天时间倒是过得挺快,他想。
站起身活动一下身子,他拿起饭卡和手机一块儿揣进兜里,慢悠悠地坐电梯到一楼食堂吃饭去了。
盯着电脑上他方才敲下的一行行报表,傅晓义只觉得有些眼花。
刚才办公室里一阵喧闹,听得他心情烦闷,无心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现在周遭好像又过于寂静了些,他内心的焦躁反而更甚了,莫名地坐立难安。揉揉酸胀的肩颈,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偏出一个狭窄的角度:十二点五十分。
原来是都去吃午饭了,他默然。
保存完文件,他随手关掉发烫的电脑,拿起钱包下了楼。
坐在写字楼旁小店的角落里,傅晓义慢慢地嚼着面前的阳春面。也许是因为临近好几家公司,这家街角馆子人声鼎沸。外头日光明媚烤着柏油路,他望着许多西装革履的人在店内店外来来往往,风扇在头顶嗡嗡地响,却带不起几丝凉意。方才点的细面慢慢地坨了,吸着汤胀起来,压去了碗中上海青和葱花的点点绿意。
那素面极寡,汤面上无甚油花,然而傅晓义盯着它,只觉得难以下咽。上午吃的米饺愈发明显地塞在胃里,腻一阵一阵地反上来。他深呼吸,又深呼吸,几次三番地空口吞咽着,好像要把心中隐隐的不快也全数咽下。
草草结束了这一餐,傅晓义躲着太阳走回写字楼大堂。他见着柳月明和彭远川站在食堂门**谈,本想转头上楼,可谁曾想柳月明说了两句什么就向他走过来,转眼就在他面前站定:
“傅专员,今晚六点半要和合作公司的张总吃饭,详细的过会邮件发你。”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傅晓义叫住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思绪就像是汤碗里最后的几丝蛋花,总也捞不住。看着柳月明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他支吾半晌突然憋出来一句:“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说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但有些期待也说不定吧,期待在这池泉水里激起涟漪。有时候他想柳月明哪怕是恨他也好,可为什么要装作形同陌路?
心里不上不下的,什么东西吊着他往下坠。
“同事。傅专员,你有没有听见我刚才交代你的事?"柳月明只是抱着格膊,淡淡地瞥他一眼。
那种眼神,一个人只要见过就再也不会忘记。没有恼怒、没有痛苦、没有喜没有悲没有恨,什么也没有。当然也没有爱。
后来,那双眼睛偶尔,只是偶尔会出现在傅晓义的梦里,就像云雾里透出的银。很多很多年后,再一次惊醒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那汪清泉里什么也没有,浪静,风平。盯得久了,映出的只是他自己的爱恨嗔痴。
但,彼时的傅晓义几乎被劈头盖脸的迷茫摄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火焰,燃烧在喉腔里:我们之间,现在竟然只剩下如此简单的联系。
那他呢,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一声嗤笑。
柳月明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那衣袂飘飘的背影仿佛在说:傅晓义啊傅晓义,你算老几?
傅晓义僵在原地,几次又欲张口,却抿抿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到傅晓义推开饭店包间门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正在餐桌旁喝着绿茶谈天说地。芽尖在杯中浮动,他忽然在想,不知道明天这顿饭会跟他报多少钱。
他环顾一圈,彭远川竟然也在,站在窗前和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女人聊天,看他来了对他笑笑;柳月明呢,正在一旁的方桌上和几个人一块儿打牌。
见他进来,众人就都招呼着入座,席间免不了相互介绍一番,接着就是无止境的消磨。
傅晓义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是一边说老生常谈的话一边跟着同僚四处敬酒,脸上挂着笑,但心绪早已神游天外。
酒过三巡,氛围逐渐放松下来,傅晓义吃着菜,不时应和些什么或工作或生活的话题。坐在上首的张总,噢,就是那位棕色头发的女士,似乎是在和柳月明谈论家乡旧事。傅晓义听着他们的谈话,惊讶柳月明竟然如此自然地对于山东生活款款而谈,逗得张总笑得灿烂。
——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为什么,凭什么,每次他一提起这人就要装作什么都忘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傅晓义的沉默,张总打量了一番他又看看身侧的柳月明,笑着说:“说起来,你们俩,当年在沂水街那片对吧,是不是很熟?..我听谁说过来着,二位一起闯过?没想到又在上海见面了,真是青年才俊哪。”
她原意是要提起个话题,然而不巧在无意间戳到傅晓义的痛处。他只是笑笑不说话,筷子放在盘边发出轻响,一时间场上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与沉默中。至于柳月明,傅晓义盯着他的脸,捕捉到他那一直恰到好处的风趣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即使只是一瞬间,短得像个幻觉。傅晓义狠狠地咬着齿边的软肉,心里冷笑,噢,原来你带上的面具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啊。
柳月明抿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开口,平稳的语调在傅晓义听来像一把剔开骨肉的尖刀:"哈哈哈,张总的记性真是不错。我和傅专员……那时候都住在同一片儿,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年轻嘛,总有些冲劲,懵懵懂懂的。”他的声音平和而冷静,微妙地夹杂了几丝口音,似乎是着意要显得自然。紧接着他就又用那种滴水不漏的上海腔调把话题拉回工作,和彭远川一同介绍起一些产品的细节。
傅晓义低着头,根本没在意他们又开始谈些什么,只觉得一阵阵头晕。他从没觉得头顶的水晶吊灯能如此晃眼,耳朵里回响的还是柳月明刚刚的话。
——只是住在同一片?只是年轻时的懵懂?
可笑至极!
看着杯中的酒,玻璃折射出光芒,五光十色。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十一个月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他便只是这样的角色么?
谈话还在继续。
他噌地站起身,椅腿和地板刮擦着,杯盘在不稳间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话头,惊愕地望着他。
傅晓义眼前一片模糊,视野里只能看清自己紧握发白的指尖。他无心去注意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目光,从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句抱歉失陪,就以身体不适的说辞离了席,用一种仓皇而近乎狼狈的姿态冲出了包厢,逃离了这个充斥着荒唐与阿谀的地方。
扶着餐厅走廊的墙缓缓喘气,他正因为刚才起身太猛而限前阵阵发黑。包厢厚重的门已经合拢了,却仍旧隐约传来里面重新响起的谈笑声,遥远而模糊。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按着由于酒精而胀痛的太阳穴。
他慢慢地走到餐厅门口,天色已晚,幸好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
坐在后排里座,他透过发黄的窗子,望向在晃动中掠过的盏盏昏黄的路灯。夜晚的上海其实很美丽也很热闹,霓虹灯和车尾灯亮成一片,真有几分所谓摩登的味道。
等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在共康路的蜗居,天空早已全黑下去了。
楼下的租客似乎是喝醉了,拍着床板,从豪气万丈的嘶吼唱到傅晓义听不懂的英文歌,再到低声的哼唱,声音从楼道浸上来,混着呜呜的风声。
傅晓义刚刚吐过一次,胃里翻江倒海。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眼前无数次闪过那双眼睛,古井无波的眼睛。
那双眼睛,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与记忆中的重合,即使轮廓相似。
从前他绝不是这样的,傅晓义想,绝对不是。
那时候他嬉笑怒骂,有时也沮丧悲伤,但不是如今,拒人千里。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可他们之间的温度好像在短短一年里就冷了下来,相隔的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远。他再想接近,好像已不能了。
走廊里响起一连串争吵声,也许是隔壁的夫妇到家了。楼下的男声还在唱着,现在已经含混不清了。
小臂内侧,烟疤像火一样燃烧,烫得摄人。
这一章终于写出来了,累瘫……
最近貌似有点传播出去了,所以改个名儿。聪明的宝宝应该看出来谁对应谁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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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果,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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