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征去接的是他父亲,贺赖氏的老家主贺赖那顿。这位老先生是踏沙部仅剩的年长者,年过七十早已是一身病痛,但接了贺征的信还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同行的是贺征的大哥贺徎,见他仅带着三个家丁来接,早一脸不满:“不叫你亲自上京都接父亲已经够体谅了吧?怎么才带这些人,难不成到你的地方了我还不得休息?”
贺赖老先生听不得他们兄弟不睦,拿拐杖敲了敲马车壁,咳嗽着骂:“徎儿!身为兄长咳咳,怎么一丝包容心都没有咳咳咳!”
贺徎不敢顶撞父亲,只一个劲冲弟弟翻白眼:“你可快些!一路上又冷又干,父亲咳嗽都加重了!这什么破地方!几次叫你跟我去市舶司你都推三阻四,还以为你选了块多好的地方?”
贺征完全不接他的茬,先兴冲冲下马钻到马车里与父亲说了些话,听他骂完了才探头出来,笑呵呵问:“大哥,母亲还好吗?”
贺徎性子傲慢些,骑在马上不住打量路旁高峻的山石:“算你还有点良心记得母亲,她牵挂你得紧,忙完了回去看看她。”
“嗯!”贺征倚在马车小窗子上点头,“这次便回去了。嫂嫂跟郅儿呢,没跟大哥一起回来吗?”
贺徎嗤笑一声道:“你嫂嫂江南人,哪受得了这样的苦寒,带她来做什么?”
“大哥!”贺征终于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不来便不来,何必说这些话?若论苦寒,漠北比陇右更甚,你这么说父亲听了心里作何想?”
贺赖那顿慈爱看了看小儿子,也冲外头大儿子说:“徎儿,你的性子是该收敛收敛。这两年越发行事乖张起来,就说你结交的那些朋友,三教九流什么没有?你须得谨慎着,离他们远些!”
贺徎嘴里答应着,敷衍不已:“您放心吧,只是与他们做生意罢了。”
“只做生意?”贺赖那顿将拐杖敲得哐哐响,“你那些个朋友,有几个能叫我放心的咳咳?那个碎叶书生,只知道喝酒满口胡言乱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咳咳你还结交道士和尚,你知道那北山上都有谁你就敢在上头修别院咳咳?”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越咳嗽,贺征忙冲外头贺徎使眼色,贺徎这才认真答了一句:“是是是,我记下了。”
贺征忙替父亲顺了气,岔开话题:“父亲,自上次见过公主之后我才知道原先漠北竟有五部之多,怎么您都没说起过呢?”
贺赖那顿胸口平复下来,粗喘着气摇头道:“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提一句都是禁忌,何必说了平白给你们增添麻烦?”
贺征也叹气:“当年的清洗想必惨烈至极。”
贺赖那顿摇头不语,终是不愿再想。
一路上马车颠簸,顾及老人家身体不敢走得太快,赶到甘州已经是深夜。
沈濯带人等在城门口,看见贺征便迎上去:“贺掌柜,知令尊前来,公主殿下特命小人前来迎接。”
贺征忙自马车里跳下去,拱手道:“有劳沈推事。”
沈濯递上简信,挥手示意手下人接过车队前后护卫,恭敬道:“公主深夜不便来访,特意叫人打扫了城中客栈,请老爷子好好休息。”
阿如是第二日一大早过来拜访的,穿戴了一品公主的常服,显得亲切又重视。
贺征贺徎兄弟俩长得完全不一样,性子也迥异,但无一例外的都继承了父亲伟岸英俊的样貌,站在一起格外养眼。
阿如落座,笑着跟贺赖那顿寒暄:“贺老先生好福气,两位郎君都这般出众能干。”
贺赖那顿自然几番推辞自谦。
不过自阿如进门他便盯着阿如的脸,说话时已经面带激动,盯着阿如问:“公主殿下有话要说吧?徎儿征儿,你们俩先出去。”
兄弟俩行了礼告辞出去,阿如还没说什么,贺赖那顿已经弃了手里拐杖,倚着胡凳跪下去,老泪纵横:“万万没想到,老夫将死之人竟能看到俟斤后人。长生天庇佑,长生天庇佑啊!”
阿如忙扶了一把,贺赖那顿抓着她胳膊仔仔细细端详半天,又点头又摇头,眼窝里的泪就没干过:“像!真像!阿依慕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俟斤,俟斤啊,您可以瞑目啦……”
旁人的眼泪或许不足道,偏偏这位古稀老人的眼泪,总带着些族里长辈的欣慰与期盼,听得阿如忍不住心酸,也热热的滴下泪来:“您快起来。”
贺赖那顿蹒跚着坐下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向阿如问:“殿下费了这般力气叫老夫前来,想问什么就问吧。老夫这把年纪还能再见我踏沙部遗珠,没什么遗憾了。”
阿如苦笑,明明之前有无数个问题,如今却一个也不想问了。好半天才噎噎地说:“您,您能跟我说说我外祖父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俟斤啊?”贺赖那顿双手撑在拐杖上吃力地稳住身体,抬头看向并不存在的远处,“俟斤,他是个不像首领的人。其余四部哪家的当家人不四下征战没个消停?偏偏俟斤,不争不抢偏安漠南。有他在,踏沙部的人几十年里耕田放马游猎经商,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同属一族,凭什么踏沙部得占得天独厚的牧场?凭什么踏沙部的人能安居乐业?凭什么踏沙部不为食物地盘争抢?
可以都没有,但不能允许你有。这就是人!
阿如几乎能想到那些人盯着踏沙部的样子,一定与天葬台上盯着腐尸的鹰没有两样。
踏沙部有这样的首领,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阿如叹气,看着贺赖那顿的眼睛,“如果我外祖是这样的人,那他会希望我不计代价将踏沙部的人带回漠北吗?”
贺赖那顿明显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太难了孩子,这太难了。”
阿如垂首,却不是沮丧,而是带着询问:“您不想躺在羊羔皮上死去吗?据说那样,灵魂会回到长生天的。”
哪个漠北儿郎不盼望死后魂归长生天?
贺赖那顿虽娶了周人女子入了周籍,哪一次午夜梦回不是策马奔驰在踏沙部辽阔的草原上?尤其这些年,上了年纪后疾病缠身,无数次都梦见自己躺在羊羔皮上,醒来却是硬邦邦的床榻。
若真能死在漠北的天葬台上?
若真能死在漠北的天葬台上,就算死而无憾了。要知道,连俟斤和贺楼家的三兄弟都没有等到这一天!
想到这些作古的老家伙,贺赖那顿仿佛年轻时那股不服输的意气又生出来。他们可以死,自己可以死,谁都可以死,可踏沙部呢?
永远成为那个被敌人分而食之的尸体吗?
该怎样告诉子孙后代,因为你们的前辈软弱无能,所以你们一辈子被周人踩在脚下?
以前是没有念想,如今俟斤的后人就在眼前,振臂一呼就是众望所归。
成了,踏沙部从此抬起头来。
败了,也不过像如今一样,慢慢湮灭在历史当中。
怕什么呢?
“殿下有多少把握呢?”贺赖那顿思忖半晌,沉下心问,“听您的意思,似乎志在必得?”
阿如知道他根本不是怕,只是不信自己,遂打定了主意,沉声问道:“我母亲还活着,您知道吗?”
“什么!”
贺赖那顿倏地站起,身形都矫健起来,又觉得不可能,立刻萎靡下去:“我是快要去见俟斤的人,殿下不要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是不是玩笑您自己想想,”阿如起身,将贺赖那顿扶坐在凳子上,“我是代替宁王的女儿嫁到漠北的,若不是我母亲刻意安排,我还是东府巷日夜遭后妈打骂的贫寒杨家女,哪里能轮到我?”
贺赖那顿神色凝重,阿如坐回自己的位置:“而且,我的师父,就是我邱穆陵的家奴步六孤氏,他曾撅了孝武皇帝所有后妃的坟墓,都没找到我母亲的尸骨。若我母亲真的殉葬,不该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吧?”
是这个道理。
贺赖那顿点点头,阿如继续说:“还有,我母亲为我起的名字,九个如字,绝不是屈服命运从此甘为人下的意思。她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等着我将她、将踏沙部的人都带回漠北去!”
“九如?”贺赖那顿咀嚼着这几个字,喃喃问,“殿下是叫九如吗?”
是啊,九如,穆九如。
有这个承载着巨大希望的名字,她一定会叫所有人都如愿以偿。
阿如起身,她早做好了要将踏沙部带回漠北的决定,请贺赖那顿来只是为得到贺赖家的支持,尤其是财力支持,那她这个邱穆陵的继承人就必须名正言顺。
自怀里掏出那块写着“邱穆陵”的铜牌子,阿如沉下声来:“邱穆陵逊嫡孙穆九如,身负灭族之仇,不忍族人生无所依死无所托。承祖父遗志,立誓携我族人重返漠北,重振踏沙部,鞠躬尽瘁死生无悔。”
贺赖那顿眼神紧紧追随着那块牌子,等阿如说完才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来,两行热泪已经挂满脸庞:“俟斤……天不亡我踏沙部!一定是俟斤在天有灵,多谢长生天!多谢长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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