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绸缪

屋里仍有淡薄的燎焦味道,他知大抵是蓝曦臣拂倒了灯台,油膏泼在地上。虽然能使出火符,但他修为不算出挑,平日除非必要,并不惯动修术,便去案上摸索火石和新灯。听蓝忘机低低咳了两声,吐息有种竭力制出的平稳,底子却是乱的,心下一急,反是更寻不到。好容易寻到火石,就手打了两下,竟没打出火星来。

不防又听人轻轻地说:“不怕。”

心头猛地一沉,他反而定下神来,只一次就打火着了灯。

亮光一起,那榻前薄氊上赫然一片血迹,连带衾枕帱帷都溅了殷红。

漱过两回,水里仍有血色。对上那张与家主蓝曦臣八分相似的脸,他一时竟有些戚戚。起身换水间,余光里瞥见蓝忘机动作缓慢地伏下身去,心道不好。

果是又一口血涌出来。他半托起蓝忘机头颅,防止人呛到自己。蓝忘机抑不住地咳嗽,每咳一下,都是更多的血溢出唇间。

那些温热黏腻的液体从他手上流过去,沿指缝朝下滴。曾随长桑君蓝栩与家主蓝曦臣在射日之征中救过人,他倒是不如何怕,甚而空出一节指头,抵着蓝忘机颈侧试了试脉。

戒鞭极重,伤情反复是常有的事。冬日地气阴寒,蓝忘机伤后体虚,几乎入夜就发热。识出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尚不至大不虞,少年微微松了口气。待着呕血稍止,将人尽量平稳地挪回枕上,又去取了张薄毯来。他发觉蓝忘机在止不住地出冷汗。

转而又想到蓝曦臣那句清楚的“混账”,隔门都挡不住的怒火。纵是不知蓝曦臣因何动怒,也能大致窥出一二。明智地并不打探,只是浸过冷巾子,去给人退热。

拿走,蓝忘机闭着眼道。

他犹豫了一下,只作没听到。蓝忘机叹了口气,微微一偏头,那块巾子就从额角滑下去了。少年从枕边捉了巾子,又浸过一回冷水,正要再给他敷上来。蓝忘机声音低微:“别动我。”

一时有些尴尬。明智地不去招惹这位公子,他轻手轻脚离开榻边,去炉前守药。许久,他见蓝忘机又缓慢地辗转过一回,伏在衾间,手指攥紧了榻边,指节发白,显是极痛苦的样子,却没什么声音。

他咬了咬牙,寻出一丸药,去榻边喂人,蓝忘机这回没有抗拒。但张唇时,又是一线红溢出来。频繁呕血不是什么好兆头。少年一面拿湿巾子擦手上的血,一面默默地想。

今日出了什么事。榻上人忽而问。

平日里他是个极沉默的伤者,除了必要的交流和痛极难抑的呻吟,几乎不见作声。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应,或是该不该应。就在他想着不如彻底装聋作哑时,却见蓝忘机睁了眼,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耳侧。

那是一枚聚声的青螺。他眼下不得作听不见了。

“我实不知。”他只得开口,从实道,“大抵……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蓝忘机浅浅“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他仍在出虚汗,鬓发透湿,连带着枕上也洇开薄薄一层。

“公子。”出口又觉着不妥。师长同罚,家主蓝曦臣去了蓝启仁的尊号,却至今未去蓝忘机含光君之名——虽说大多人都认为这已是不必明说的事情,不过只在早晚。少年犹疑片刻,还是谨慎地改了口,“……含光君。”

连他都能觉出蓝曦臣或是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火多少有泄愤之嫌,蓝忘机不可能觉不出。

“蓝柯逾矩。”趁人还无力说话,他迅速一口气将自己的话说完了。“纵是含光君认下,大抵也是无妨。何苦正顶着家主发火的时候……”见蓝忘机忽而皱眉,抬袖掩了口,他心下一凛,忙又揭了张巾子过去。

呕血竟有难止之势。蓝忘机将那巾子抵在唇角,低低咳嗽着。他忽而意识到今日发火的不止蓝曦臣一人,蓝忘机也是怒意在心,只是面上不显。但骤然反复的伤势和频繁呕血,足见心绪震荡。

“……如此,难保含光君自身无虞。”他终于说完后面半句,返身又去端净水来。

“无妨?”蓝忘机重复道。

喉咙里仍有血,恍惚间竟有种心胆皆碎的错觉。但蓝忘机不敢再由着自己咳嗽,他很清楚此时只一咳就是一口血。除去虚弱感和发冷,他还开始起晕眩,桩桩件件都不是好事。

几包热盐塞入衾下,逼退了些许寒意。“家主与含光君兄弟情笃,定有周旋余地。总不至……总不至恩义断绝。”

“兄弟情笃?”榻上人不置可否,甚至轻轻笑了一下,“他与我当然兄弟情笃。倘不是家主顾念旧情,三月前我就死了。”

他笑起来与蓝曦臣似极。只一丝分毫毕现的讥诮,便显得那笑意薄凉,如一枚剔骨饮血的刀。

“他以旧情待我,我自然也以旧情待他。不欺不徇,与人讲真话。无有之事,自然不认。如何要认?蓝湛不认贰心。”

骤起的伤势与反复呕血几乎将体力与精神都耗尽,蓝忘机说话的声音极度虚浮,已近不可闻。少年默默听着,没有再说话。

天已经黑透了,隐隐听得见松涛,与山崖撕开朔风的漫长尖啸。孤灯摇摇如将坠,落在蓝忘机面上,那张脸如冰雪刻就。

他在原处静静守了半晌,看着人吐息渐渐平匀,似是陷入了力竭后的昏睡,终于稍放下心来,拢了灯,轻手轻脚退步出去。

“我知道你是谁。”

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听到榻上人的声音。平静而疲惫的,念他的名字。“蓝清闻。”

那声音如高悬利剑斩落。少年浑身一颤,险些摔在门槛上。

“长桑君门下。我曾伤长桑君,而家主用你,一是为着安抚旧时长辈,以示不有偏颇,不生疑忌。二是你是流落孤子,内外无亲,名字灵器皆予自先君。而今除了家主,大抵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年纪轻,可驱从。他能信你,便使你来看着我。”

“他不喜被人试探,我也不喜被人试探。告诉他,倘于蓝湛有疑,当面来说。不必使这种心思,借着旁人来打探。”

言及此却忽而断了。几回长而缓的吐息,在黑暗中格外清楚可辨,似是竭力抑下了什么。

“安心,眼下我大不会死。”意识到他的惊惶,蓝忘机淡淡地说,“蓝湛言就死,是死在家主剑下。他既以贰心责我,便来就罪斩我。倘我自绝,又或是……”他咳嗽了几声,“又或是就这样死了,便是自己认了这贰心。蓝湛不认。”

“倘家主要我性命,教他自己来!蓝湛但伏死。”

字句掷地如金石,蓝柯不觉间早是汗透重衫。定了定神,勉强撑持着开口:“家主并非……”

“欲替他辩?你还不够格。”蓝忘机平平打断他,“出去。”

05.

那之后蓝忘机自己也不知过去了几日。

平心而论,蓝曦臣前后并没有说几句话,却无端招出几近悲戾的怒意来。仿佛一颗种子投下去,荆棘肆意生长,绞缠骨骼,刺破肺腑,每一次呼吸都是满腔的鲜血淋漓。

然后他将那些淋漓的心血尽数呕出去。

外伤易平,内损难愈。榻边医修拿过脉,低声道,含光君现下是内伤反复。

蓝曦臣淡淡地问,要紧吗。

他问得平常,没什么多余神情,倒更像一名经验老到的医修。那医修被问得一怔,随即道:尚不至大不好。但不能如此下去,人遭不住耗损。

知道了。姑苏蓝氏的家主微一颔首,说,你去罢。

枕上半面都是新鲜的血,他也不避,径在幼弟榻前坐下去,甚而给人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蓝忘机伏在枕上,半阖着眼,似昏又似醒,面色白得像纸。

起初只是丹药难以克化,后来便连水米都难入口,如何喂进去,不多时便如何吐出来。倒不是他存心绝食以证清白,实是一口都咽不下去。戒鞭重伤下本就虚弱,不出几日,整个人更是眼见地憔悴,隐隐地竟有油尽灯枯之相。像是一枚透薄蝉蜕,空余皮骨,血肉已被抽干。

蓝曦臣给他换了血污的枕衾,静静看了人片刻。“忘机。”

虽说已是极度虚弱,但他一直都醒着。听医修说话,听蓝曦臣说话,几乎没有动静。却在蓝曦臣将碰到他身体时,微微朝后避了避。

只一个极小的动作,就耗尽了仅有的气力。榻上人软倒在厚衾间,冷汗如雨,呼吸又浅又乱。喘过好半晌后,才终于说得出话。

“……家主。”他面上竟浮出个奇异的笑,“今日可带剑来?”

蓝曦臣神情顿时冷下去,如覆寒霜。“时至今日,还是不认吗。”

蓝忘机只是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本就面冷,先前又是家亡,又是射日,兼着关乎鬼道中人的大片乱麻一般的事情,蓝曦臣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人笑过。而短短数刻间,他的笑意却比之前数年都要多,一瞬间竟让人想起他年纪更小时的模样。

世家盛会,觥筹交错间,少年静静坐在席上,八风不动,一言不发,却光彩慑人。

他本该那么漂亮。

蓝曦臣站了起来。

“蓝湛,有时候我是真想教你闭嘴。”他居高临下,用一种奇异而缓慢的调子,一字一句地说。“不要逼我。”

“来啊!”

怒意顿生,蓝忘机毫不退让,甚而挣身坐起。这样大的动作对他眼下的身体堪称摧覆,断骨未愈,尖锐地磋磨血肉,说话间都有血沫喷出来。一双琉璃眼亮如白火,烧得字字成金铅,落地就迸成两半。“蓝湛不认贰心——家主疑我,但来斩我!”见蓝曦臣一时未动,他仰首而笑,眼锋如刀。“如何?疑心起得,剑反提不得了?与君兄弟二十年,不想蓝涣竟是此等——”

深深吐了口气,蓝曦臣大步出去,摔门一声巨响。

山间夜静。纵是远在山径上,蓝翚也被那声巨大的摔门骇了一跳。十二三岁的少年跟在他身边,怀抱铜琵琶,神情惊异,却又忍不住地朝声响来处反复望去。

“收了琴罢。”蓝翚随口道,没有再看他,照常沿山径下去。

走出十数步,发现少年仍立在原处,抱着琵琶,肩脊绷得死紧,如一只迎风瞭望的警惕小兽。蓝翚不由叹了口气,一把将人揽了过来,颇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

“不怕。”

他说得随意,声气却很笃定,如一位可靠的兄长。“护山大阵很结实,没什么进得来。”少顷,又耐心重复了一回,语调温和下去,像是在安抚劝哄。“不会有什么再进来了。”

最后他唤少年的名字:“玉衡。”

06.

“家主。”

巡了半宿的山,夜已三更,蓝翚当他早回寒室了,不想却在山径上遇着了人。

蓝曦臣立在一处石灯前,身形峭拔,仿佛一道兀起的孤山。他没有披宗主大袍,也没有戴玉冠,只裹了身旧衣,长发简单束起,被朔风吹得散乱。见着蓝翚,他微一颔首,却没有说话。倒不是端家主的威势,而是规守“食不言”的家训。

他在嚼椒兰。这些生于庭除的香草有强烈的香辛味,振耳目,开精神。他落难在外时学下此事,风月之地的女人们将椒兰晾干,在炉火上烤焦,碾成细末,又与香粉混合,填入烟杆。摄入肺腑便是短暂的振奋和欢愉,和酒一样,却比好酒便宜。

蓝曦臣也觉着烟杆更好使。但在冬夜的寒风里,那一星火根本烧不起来,他不得已而取其次,咀嚼那些草叶。嚼尽后,转头直接吐进石灯里。明火符长燃,莲花状的灯座里不时升起一股又一股的青烟,看上去诡异又惊悚。

他动作很熟练,面上毫无异色,全不似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反有股漠然的草莽气。蓝翚站在下风,被那辛气呛得眼鼻酸涩,蓝曦臣不发话,他也不好就此离去,索性换了一处站,向人报起近事。说了几桩,蓝曦臣只偶尔点头,或者简单地“嗯”一声,似是在出神,又似凝神沉思。蓝翚甚至疑心他根本没有在听。

“云中君近来如何?”他忽然问。

云中君是丹阳人,姓章名楚。玄门中原也有“丹阳章氏”一支,但与清河、兰陵、姑苏、云梦等不同,他们人少势微,实不能算修界雄踞一方的世家,之所以能在玄门有一席之地,是凭着锻刀冶剑。射日之征前夕,温家如日中天,气焰嚣张,令章氏为之铸剑,不想却被严词拒绝。丹阳家主言杀器有道,不从失道之人。温若寒闻言而笑,道,甚善,我便以杀止杀。

一夜之间,丹阳上下数十人尽被杀绝,独家主幼子章楚走脱。不知蓝曦臣使什么法子将人寻了来,置于云深不知处,甚而专开一冶炉,供其铸兵。然时至今日,铁石乌金烧耗如流水,却仍没见他铸出什么来。族内多有怨言,时有逐人之请。

“无甚进展。”蓝翚无谓地耸了耸肩,“章先生前日又烧废了一炉铁。”

蓝曦臣笑了一下。冬月祁寒,白雾从他唇间逸出,须臾便散。一眼看去仿佛人当真噙了一口薄烟,正缓缓吐出去。

“这是试我诚心。”

冷风卷起一小片余灰,那星火光未及飘出多远,就被雪片裹去,转瞬熄灭。他袖手观雪。“爱马者有千金买骨。告诉他,云深不知处青山仍在。另有龙泉陨铁,一并给人。我便要看他能打出什么神兵。”

“什么动静?”静了半晌,蓝曦臣忽然问。

夜色里隐约传来钟鼓之乐,竟是十足的喜气洋洋,倒显得寒夜中一人挟琴负剑,一人面沉如水有种奇异的格格不入。蓝翚凝神辨声,片刻后答他:“是婚庆。城里大抵在行嫁娶事。”

蓝曦臣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正当蓝翚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仿佛失神的沉默中时,却听人转了个话端。“我平日为人如何。”

虽说面上温平,但他有一处倒颇似同胞兄弟蓝忘机,便是不大与人闲聊。蓝翚谨慎地思量了一下,道:“韧如蒲苇,坚如磐石。”

“不必如此。”蓝曦臣一笑,不置可否。“说实话。”

“倘家主执意如此,”蓝翚笑道,“容我直言,家主着实不能算性子好——然以诚待人,非以市道交。家主待人不薄,是而玄门诸人,多以交结姑苏蓝氏为幸。”

“待人不薄。”蓝曦臣重复了一回。“是啊,我也自认从来待人不薄,不行鸟尽弓藏之事。不想今日竟有人要上赶着来教我这道理。”他又笑了一下,意思甚是不明。“自认忠贞良士,反挟我作负心薄义之人。他好大的胆子。”

虽未指名道姓,但任人都知他说的是蓝忘机。蓝翚没有作声。

寒风又起,山下吹打鼓乐声隐约可闻。人间世将有新人共赴良宵。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展袖将石灯上新雪拂下去。指尖擦过石面,像是擦过尘封已久的老剑。

“如此良人何?”

蓝曦臣缓声问,言语间没什么情绪,面上甚而是层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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