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月。
月光随着窗外被踏过的半黄不青枝叶晃动,流水一样轻轻颤动。
林见微敛眸,将刚才的事情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两次,于一片寂静之中成功捕捉到自己无意中蹭上的掌心。
她捻了捻自己残存一丝热度的指尖,有些不太明白对方因何失态。
不明白,便想。
思索一阵,她尝试代入自己,倘若要令自己失态,需要发生什么事情。
——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
——不得不忍受自己厌恶的东西
那么,问题就来了。
秦著他到底是渴求接触,还是厌恶接触。
林见微看着自己的指尖半晌,决定翻窗出去找人。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亲自试试。
秋夜寒。
她拢紧衣裳,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
乡间的路大部分都是农人踩出来的土路,一般会通往要耕种的地头。
此时,乌云飘忽而来,将月色遮盖。
视线乍然朦胧黯淡,林见微只顾着探头张望少年影子,没有注意,不小心踩中一颗圆滑石头,摔了一跤。
掌心勒过虎口的伤还没愈合,掌侧又添了两道擦伤。
“嘶——”
沙砾刺进擦伤的口子里,有一种尖锐的痛。
她甩了甩手,张嘴吹走灰尘,却吹不走嵌进去的大颗沙砾。
天边飘来的乌云又飘走。
就在这时,一道狭长的阴影从上往下降落,把她整个人罩住。
林见微仰头,恰见少年背着月色,踏碎银辉降落。
他缓缓蹲下看她的手,又慢慢移转目光,带着几分打量、探究的意味,逡巡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
林见微愈发觉得他像久久独居,经常被什么猛兽挑衅的凶兽,以至于对外面的一切常怀戒心。
“秦著。”
她喊了他一声,嗓音比平日要低,可还是一如既往的婉转温柔。
像极了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
可又完全不同。
少年眼眸垂下,看血肉模糊的掌心,问:“你出来做什么。”
语气却无疑问。
“找你。”林见微低头去抠自己手上的沙石,没有看他,“不然我还能出来做什么。”
沙石翻动,尖锐的疼痛更剧烈。
她指尖在颤抖。
“别乱动。”秦著用匕首的鞘压住她的手腕,“回去清理涂药。”
月色虽明,也不及对照火烛。
他手腕翻转,匕首的鞘绕到林见微手腕下托着,将她扶起来。
林见微动了动有些僵痛的膝盖。
秦著垂眸看她的脚。
“我没事,缓缓就行。”
听她这么说,秦著便没多问,只安静等着,转脸看着月色下随风摇动的枯枝干叶。等她迈开步伐,才缓缓跟上,配合她的脚步。
只是匕首太短,他只捏着一小块手柄,着力有些许轻弱。
路上碎小石子散落,时不时就会错脚踩上,身形也总是有些踉跄不稳。
秦著干脆收了匕首,伸出自己解开绑带的手臂,握紧拳头。
“扶我。”
林见微转眸看了他两眼,见他脸色不像勉强,才轻轻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多谢。”
秦著没说话,沉默而僵硬扶着她回去。
回到窗前倒是犯了难。
她如今双手都擦伤,整片手掌都无法着力,也不会什么轻功之类的武艺。
“闭眼。”秦著微微暗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林见微迟疑一瞬,便慢慢闭了眼。
她只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什么捂住一小会儿,听到秦著说“睁眼”再睁开时,人已经落在屋内。
秦著不在她身侧。
他不知何时走到行李旁拿了蜡烛,将快要烧尽的红烛续上。烛是林见微托叶蓁蓁去镇上所买,包袱里还剩下许多。
幽幽灯火,将他容颜照亮,轮廓渐渐清晰时,仿佛日出东方,亮彻西山。
又冷又野。
她看着少年:“你的伤……”
“不碍事,没裂开。”秦著将火折子一甩,盖上收好,“你不如那盆水重。”
农家所用的盆,能让稚子当池子戏水,厚实的木加上水,着实算不上轻。倒是少女,瞧着薄薄一片,只脸上蓬软一些,恐怕风大点儿就能吹跑。
他翻找出针与金疮药,摆到灯下。
林见微故作不知,等少年暗哑嗓音说一句“过来”,她才过去坐下,将手递到桌上摆着。包扎伤口的麻布已经被血沁透,沾上灰尘。
秦著直接用匕首挑断,拆下后沾了水擦干净。
这一切,他做得相当快速顺手。
“你经常受伤吗?”
少年没抬头:“嗯。”
他捏着针,把沙石挑出来。
针下的手不停颤动。
他抬眸。
林见微用手肘压住自己的小臂,白着脸对他弯唇一笑:“我不要紧,你继续。”
火光闪动跳跃,少年墨绿的眼眸有烛影浮现,在寂静秋夜中流转暗光。
像一枚品相极好的玉。
他很快垂眸,继续挑走沙砾,动作越发轻巧,像云絮飘过天际。
林见微看着自己有一点点斑驳痕迹的手:“只是石头磨手就这样疼,实在很难想到,你是怎样割下自己身上腐肉。”
“太痛会发麻,下手快一些,不要抖就行。”秦著像是在说什么很寻常的事情一样,“再者——”他把针放下,又用干净的布擦走上面的灰与血,“你不需要想。”
他们本没有关系。
等将她送到京城报了恩,他们便不会再有机会相见,多想无益。
食指敲在瓷瓶上,金疮药均匀洒下,秦著给她重新缠上新买的细布,打好稳固的结。
“已处理好,还有哪里的伤需要处理。”
他终于抬眸看向灯火后的少女。
少女脸色苍白,额角淌出一片冷汗,唇角却依然挂着得体从容的笑意。
好似,那样的笑颜生来就挂在她脸上一般。
林见微指了指自己的右肩膀和膝盖,不过这两个地方都不适合让他帮忙。
秦著扫了一眼就背过身:“我出去。”
他起身,走向窗边。
“不用。”林见微撩起裙摆,堆到腿上,“我信你,你背过身就行。”
窸窸窣窣的动静,让秦著颇为不安。
他从不习惯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任何一人,哪怕是共过生死的同门,他也从未信任过。
焦躁令他浑身汗毛直竖,耳朵禁不住去细细听那窸窸窣窣的响动,时不时,便能听到对方低低的抽气声。
他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篱笆外的杂草随风舞动,乱成一团,一眼望去,像翻涌的江河。
更令人心焦。
好一阵。
处理好伤口,将裙摆放下,把肩上衣裳也拢好,林见微才收拾东西:“我好了。”
秦著没有转身,听她有些不便拖着脚走到床边坐下,才缓缓转身。
林见微仰头看他:“你想怎么睡?”她比划了一下,“头对头还是各自睡一头,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秦著开口道:“你睡里面。”
堵在墙角太被动。
林见微将鞋子脱下摆好,把发饰拆下来,散开发丝:“好啊。”她伸手,将东西递给少年,“那就劳烦你帮我放桌上。”
窗开一缝,凉意入室。
月光像一条流光跃金的缎带,轻轻覆盖秦著微微下垂的双眼,将他身上危险的野兽气息淡去,平添几分柔顺。
少年不动,她也不动,只晃了晃手上的东西,黛蓝丝绦混着几根银边压线的细小绸带,在月色下轻轻晃动,像是在催促他。
这一晃动,丝绦与绸带上装饰的掐丝银蝶也颤动翅膀,扑扇起来,银蝶的薄翼搅碎月色。
林见微素来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初时顺走留下银票,也是因此。
不过逃命途中不适合佩戴,她便一直收着,今日才取出来试了试。
秦著眼眉微动,伸出手,掌心朝上。
林见微高举着手,将丝绦上的流苏压在少年掌心里,一点点往下盘,等指尖悬近,才蓦然松开捏住银蝶的手。
嗡——
银蝶骤然跌落掌心,翅膀急促扇动。
掌心一重,流苏轻挠一下,秦著指尖一跳,某种微凉柔软的感觉在掌心重现。
他转身,放下掌心的一对银蝶,吹灭了蜡烛。
“夜色已晚,早些歇息罢。”
他紧紧扣住桌子边沿,定神一阵,才去关好窗,和衣躺在床上,肩胛骨压着床沿。
鼻息间满是陌生的气息。
手腕侧面就贴着锋利的匕首,他青筋盘踞的手紧紧握着,不曾放松半分,随时能够出鞘。
林见微怕冷,口鼻缩在被子底下。
她转身,背对少年,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原来——
他是喜欢又害怕。
窗外月色渐渐隐退西去,淡成与青灰天光一个色泽。
睁眼,旁边已没了秦著的身影。就连旁边的枕头和床铺,都是齐齐整整的模样,不像被人压过。
要不是药毒有所缓解,她险些以为对方压根儿没躺下睡过,而是趁她睡着溜走,随便找了个地方凑合过一夜。
她抱着被子,埋头缓了一阵才下床。
不管如何,对方既然能缓解她的药毒,令她不必常常忍受噬心之痛——
此人,她都要定了。
她温柔浅笑,对着水盆将头发梳好,将帕子丢下去。
哗——
温柔笑意随着水波被搅散,涟漪一圈圈散开,撞在木盆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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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喜欢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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