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个人的感受往往尽数消散在过往的记忆中。多数人都是被时间留下痕迹,却很少有人给时间留下什么。
爱与恨究竟谁更深沉?谁留下的印记才更深刻?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但至少成天雪坚持认为爱比恨长久。
以后每当听见有人说起他和项铭轩之间的爱情故事,成天雪都会感到一阵心情复杂。这些故事现在听来可能充满令人澎湃的温情与救赎。但是对于那时的成天雪,一个刚刚失去陪伴七年的爱人、每天为死亡真相奔走呼告却四处碰壁的普通青年来说,却全部代表着难以言表的痛苦与悲伤。
法庭庄严肃穆,成天雪坐在被上诉人席位上,戴着手铐,根据一路上别人嘴里的“爱情故事”找了个切入点,又简略地回忆了一番过往风云,再构思了一阵,最后向审判长和众陪审员娓娓道来,故事就这样发生在一个凄凉的秋夜。
成天雪在邻居的催促和期待下焦急拧开门锁,门后的水流蜿蜒前行,刚想大声质问项铭轩你一天天究竟在干什么,远处地板上却忽然出现一丝摄人心魄的殷红。
他的爱人,名叫项铭轩,交往七年,不久前才说好今年还完所有债务来年春天就向成天雪求婚。
曾经的金贵少爷,如今在不足六十平的出租屋,割腕死在了自家浴室里。
发现他了无生气地躺在浴缸里时成天雪扶着门框几乎要滑倒过去,大脑完全死机,直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有什么感受。
警方勘察现场后很快排除了他杀的嫌疑。某天夜里,一个陌生号码打来,对方自称是项铭轩的心理医生,告诉他死者其实有五年重度抑郁症病史。一封诊断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而后许多的诊疗记录随之呈递到警局,警方综合调查结果断定死因为自杀,不予立案。
然而,关于抑郁症,成天雪这个与项铭轩朝夕相处七年的亲密爱人竟然毫不知情。成天雪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置信。况且如此轻描淡写,这不是轰轰烈烈一生之后他希望的结局。
成天雪要反抗“自杀”这个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公的结论,可抑郁症一事滴水不漏,蚍蜉撼树的他也时常陷入自我怀疑——为什么项铭轩会死?如果项铭轩状态不好为什么他一点异常都没察觉?
项铭轩在有限的生命里给成天雪留下了无尽的遗憾,让成天雪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一口风光离去的气。他真的不信项铭轩会忍心抛下他一个人,父母好友或是参与调查的警察,所有人都问他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成天雪每次都回答没有为什么,就是直觉。
闻言亲朋好友们看成天雪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怜悯,只得连连安慰他节哀顺变。
只是当时的成天雪略显呆滞,无法做出犀利的回答;现在的他热泪盈眶,真的很想大声告诉以前质疑他的所有人——因为有两个十分优秀的哥哥,所以在家时经常被忽略,而成天雪在项铭轩的陪伴下第一次体会到生病时有人彻夜照顾是什么感觉。
但显然警察是讲事实与逻辑的一方,所谓的情感和直觉,他们都觉得是一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成天雪和值班的实习警官几乎要吵起来:“那如果浴室不是第一现场呢?”
男警官从笔记本中抬头,停下正在书写的右手,满脸无语:“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人是你杀的?大哥,你有所主张必须要拿得出证据,你拿不出证据我帮你也只会被上头斥责浪费警力。”
非要说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大概是就算项铭轩真要寻死,也不会灯不关水不关浪费资源让水电超支。除非是与人打斗时撞开了浴缸上老旧松垮的水龙头。但警方坚持认为成天雪是异想天开,因为早就说过很多遍了,案发现场根本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成天雪一时哽住了,无可辩驳,最后被“请”了出去。
每每这个时候,成天雪都只能憋着一口气在心中怒吼,几次三番过后却倍感麻木:我的感情经不起推敲,难道书证物证就一定有很强的说服力?证据可以伪造,感情却做不了假,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谁能欺骗谁?
斗争之路举步维艰,但其实不管结果如何,对于项铭轩来说都没多大意义了。
他已变成一纸档案上油印的字,单薄的信息记录不足以概括他饱受争议的一生。他再也不能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世界,只能安静躺在浴缸中、棺材里,遗容受人摆布却无人瞻仰。惨白的脸如画纸一般,浑身塑成生命色彩的血液早已献给了地板或下水管道。年轻的生命虽绚烂多彩却太过脆弱,二十七岁便匆忙离开人世。
静脉破裂要苦苦等待多久才会慢慢死去?这过程到底有多煎熬、多痛苦,成天雪不敢想象。
葬礼上,深秋微雨几乎飘成雪。
难道一切就这么盖棺定论了吗?成天雪不服。
如果没有与项铭轩朝夕相伴的七年光阴,成天雪在知道这个噩耗时也会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经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持续的重压才选择离开人世的。但问题的核心还是在于——该怎么拿出合理的证据先推翻抑郁症的诊断结论,再证明项铭轩不会自杀呢。
成天雪一袭黑西装撑着一柄黑伞立在雨中,盯着墓碑,一言不发,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知道或在意他正在想什么。
然而他此刻却是在思考一个足以改写命运的重大命题。
抬手间,左边袖口下滑,露出一个蓝白色的穿越手环。
举证困难,没关系,那他就另辟蹊径,总得找一个公正合理的说法。
不管是欺骗隐瞒也好,还是自杀他杀也罢,成天雪作为一个曾经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真相。事到如今,任何代价他都不怕,就算最后什么也得不到,起码过去的项铭轩还活着——他这样想着,伸手抚上那冰冷坚硬的穿越手环。
***
滨海新区临江路天马酒店。
凌晨一点,月落西山,晴夜无云。
成人礼刚刚散场,各色人物陆续回到房间休息。
成天雪记得他当时时空折跃成功降落后头有些晕,身形摇晃间伸手推开面前虚掩着的房门,然后就看见床上坐了一个正在抹眼泪的男生。那男生穿着成天雪再熟悉不过的附中校服,长相秀气,脸色通红,扭头看过来时涣散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有力。
“学长!你竟然真的来了!”他叫喊着站起来,扑向成天雪。
成天雪走进屋内盖上门,打量起面前这个略显眼熟的人:“你是……金珠?”
金珠连连点头,带泪的双眼高兴得眨了又眨:“是我!”但情绪很快便急转直下,“成学长,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被她们关在这里,这里是项铭轩的房间,他在洗澡……他喝了很多酒……她们、她们还给我下药,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就是想明天都看我的笑话——她们怎么敢的?这可是项铭轩,我真的害怕……”
“项铭轩?”成天雪条件反射般打断道。
“是的。他订好房后因为和预订的客人出了冲突才临时换的房间,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学长,你是来找他的吗?刚才在大厅一直没看见你,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有传言说,你们真的……吵架了?”
成天雪一边在脑海里检索回忆,一边反握住金珠搭在他腕上的双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冰凉的房卡塞给在他手里,说:“先别管其他的,你拿着这个,暂时去我房间里避一避。”
金珠眼里豆大豆大的泪滴跟屋顶漏雨似的涌出来,捏着袖子不停擦拭,重新抬头时嘴唇一张一翕,又要告状,却脸色一白,吓得浑身一颤,往成天雪身后缩。
成天雪心脏一紧,接着便感觉到从背后投来一片阴影,右手被什么人捉住,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来人不是其他人,正是项铭轩。
成天雪仰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项铭轩湿漉漉的眉、亮晶晶的眼,满脸水渍面色潮红,充满生机与活力,竟然生起一股“吾儿久不见若影”的神奇感觉。
成天雪想伸手上去抚摸,就像以前那样,然后只当他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者出了一趟很远很远的门、完成了一项很累很累的工作,千里迢迢赶回那间被称作“家”的阴湿破旧出租屋,旅途归来,一开门发现刚出浴的男朋友裹着浴袍匆匆跑来玄关迎接他。
中间的辛劳奔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看见活生生的你就可以把一切解释成梦境,所有苦难,一笔勾销。
久别重逢的感觉真的太过奇妙,成天雪好像也升入天堂。他发现他的眼里蓄起了泪,指尖的触碰可以相互感受到属于活人温热的体温和隐隐跳动的脉搏。成天雪垂下指尖忍不住摩挲项铭轩的光滑的手背,浴缸自杀仿佛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成天雪也从未因为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因就四处奔走与人争执。
“你在我房间里干嘛?”项铭轩说出了这大半年来的第一句话。
成天雪的大脑一瞬间空白,有点站不稳。
对于成天雪这个才二十七岁的青年来说,即使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任何一个人的死亡都来得太轻飘,全然不如当下的情感来的更猛烈难受,一直到现在他都好像还不能完全体会到“死亡”二字所带来的深刻感受。
“学长……”
金珠十分惧怕项铭轩,成天雪身侧越缩越紧。成天雪飘走的神思这才被拽回来,仰头仰得脖子酸痛,垂在旁边的另一只手手拍了拍他的胯,让金珠赶快走,于是金珠“吱”了一声,捂住嘴飞快地奔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世界重归寂静,项铭轩扑闪扑闪大眼睛,全程没有关注过其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成天雪一个人。这种状况成天雪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他心里好气又好笑。这该死的酒鬼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才把自己灌成这幅模样。
“你在干嘛?”项铭轩又问了一遍,这次捏着成天雪右手的左手越收越紧。
成天雪无法回答,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不自觉想起记忆中这种其他“逼问”的情形。
大三那年春节,两家走亲访友行程不一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凑在一起,偷得浮生半日闲。
早上七点多才天亮,前天晚上忘记拉窗帘,成天雪被光线刺醒后又感到一阵冷意,半梦半醒间听到项铭轩一直趴在耳朵旁问前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饭的人是谁、什么关系好到吃个饭要吃到转钟才回来。大概项铭轩以为他醒了,但其实成天雪困极了,根本没空没管他,翻了个身把自己完全裹紧被子里后又沉沉睡去了。
死亡是一觉睡醒之后我突然发现以后再也无法和你见面吗?
成天雪同样盯着项铭轩,死死咬着下唇,可还是控制不出即将冲破闸门的泪水。
不,不是。死亡是我费劲千辛万苦,为了再次见你一面,然后此刻你正站在我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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