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被你知道了啊…”
一声叹息落下，信封被扔进火盆，火星子相互摩擦炸出声响。不过顷刻，晕着墨迹的信纸便燃成了灰烬。
“卿卿亲启。”
女子跪在金丝楠木制的名贵床榻上，脚踝上绑着精致小巧的脚铐，锁链连接着床头。
长年幽禁让她肌肤白皙胜雪，甚至少了几分正常人的红润。
“哑奴，你何时学会的识字？”下巴被男人一手钳住，冷硬的玉扳指硌得沈茵眉头微皱。
她被迫抬头，素来莹润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恨，嘴里却除了“唔唔”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峙间，李朔喉间浮起一声轻笑。
“我忘了，你的嗓子早就被毒哑了。”
愤怒与挣扎被这句话一点点瓦解。沈茵抬眸望着李朔，看到他眼底只是嘲弄时，她松开了一直紧攥着他衣袖的手，清泪从眼角滑落。
“呜……”小兽般呜咽的声音响起，莫名让人心生怜悯。
“别哭呀。”
温热的指尖落在她的眼角，男人细细端详她的这双美目，语气温柔了些许，却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双眼睛，哭起来…更像她了。”
“有什么好怨的？”李朔用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似在逗弄一只狸奴。“你本就是我纾解相思养的一个影子罢，若非生了双肖似阿衡的眼睛，本王不屑看你一眼。”
他的指节忽的收紧，沈茵的脖颈被一掌扼住，呼吸急促。
偶尔喘息的空隙中沈茵瞥见他泛红的双目，目眦欲裂，状若癫狂。
“阿衡死了，你也想离开我对不对？”
“本王不准，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成王府！”
…
“给我泼！”
兜头便是一盆冷水泼过来，凉意顷刻席卷了沈茵全身。她猛地从梦中挣扎出来，如同被水浪卷上河岸的鱼，瘫倒在地上忍不住小口喘息。
头顶上是刺目灼热的日光。
“好你个沈茵。”锦雀叉着腰，站在沈茵身前，眉目间尽是不耐。“姚才人罚你跪在御花园反思，你竟然敢直接睡过去。”
“还愣着干吗！”锦雀抬脚，沈茵粉色宫装上便多了个灰色脚印。“醒了就继续跪！”
“是。”
沈茵闷哼一声，拍了拍被弄脏的衣服，揉了揉酸痛不已的大腿，起身温顺地跪在地上。
她的腰挺得笔直，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方才梦中所见并非全然虚幻，乃是她前世遭遇。
前世偶然间她救了成王李朔一命。后来她遭奸人所害毒哑了嗓子，大夫人趁机要将她卖给别人做通房。沈茵走投无路下拿着信物找成王相助，两人你来我往后他便顺势将她抬入王府纳为美妾。
沈茵出身低微，只是国公府的一个粗使丫鬟。她识字少，加上是个哑巴，性子又温和，背后遭了不少王府宠妾的白眼和嘲弄。好在李朔对她一往情深，温柔似水，情意不改。
等她识字后才知道，原来李朔真正仰慕之人乃是皇帝宠妃虞衡兮，只因沈茵长了双肖似虞妃的美目，李朔便从他们的救命之恩开始算计她的真心。
他刻意含糊她的名字，唤她“卿卿”；有意控制饮食，只为将她养成虞妃一般盈盈一握的细腰；甚至拔掉她两颗牙齿，以便她低头勾唇便是虞妃般妍丽明媚的笑容。
到最后她竟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中，草草结束了一生。
好在上天开眼，给了沈茵重活的机会。她一睁眼，竟又回到十六岁落水高热这年。
这一年适逢新帝大选，沈茵尚未变成哑巴，也不曾遇见过李朔。因着大小姐沈悦瑶突发恶疾卧病在床，沈茵连夜入了族谱，从丫鬟变成了沈国公养在乡下的二小姐，跟着三小姐沈悦瑶一同入宫参与选秀。
一齐参选的还有户部侍郎家的嫡女姚笙。此人入宫第一日与沈茵姐妹两人发生了口角，得知沈茵落选后在南四所当值，便将人调到怡香苑干活，明里暗里为难她。
譬如今日姚笙要沈茵跪着端盆水伺候她净手，沈茵手一抖洒了些水在地上，姚笙便要罚跪两个时辰。
甚至听嘴碎的丫鬟说了句御花园正午时分日光最盛，便要贴身丫鬟锦雀领着沈茵在御花园罚跪。
迫近日中，阳光刺得沈茵几乎睁不开双眼，视野愈发模糊，沈茵便直接晕倒在地上。
被泼了一盆水后，沈茵清醒了许多，只是衣服混着汗水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不得爽利。往下是被日光烘烤得滚烫卵石路，无时无刻不磨砺刺痛她的膝盖。
天气带着沈茵也愈发燥热。
“沈茵！”
锦雀捏着帕子高声唤了句。声音尖锐，硬生生让沈茵生出几分警惕。
婢女撑伞，锦雀站在沈茵面前，见她缩了缩肩膀，俯身凑近了些。
她拍了拍沈茵的脸，手掌上便沾染了一层浓腻的脂粉，又讥笑道，“你生得这般模样，还是歇了心思省笔脂粉钱吧。”
沈茵咬唇，她自知姿色一般，即使敷了不少脂粉掩盖暗沉的皮肤，用布料去撑起干瘪的身材，但她打扮素净，更无周身气度，入宫那日站在沈诗亭身侧犹如珍珠旁的鱼目。
她的脑袋沉了几分，天底下恐怕只有芸娘才会夸她好看。
见沈茵这副模样，锦雀心中莫名生出欺辱人的快意。
她总是这样，走路时总是低着脑袋，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便是被人为难，受罚时也只敢怯懦地应一声“是”。
“怎么不说话？”
“承认自己相貌丑陋很难吗？”
沈茵攥紧衣袖的手紧了几分。
“装哑巴？”
锦雀笑了声，拍了拍掌，两个内侍会意，端来一盆水。
沈茵一口气没松完，只觉得手臂被人钳住，脑袋被人狠狠按压着就往木盆中的水里灌。
“唔…！！”
每当她承受不住时，便又会被人撤出，如此往返，沈茵的一颗心被折腾得七上八下，整个人也狼狈至极。
她疯狂挣扎，试图断断续续吐出些许字眼，可水涌入口鼻，嗓子似被堵住了一般，艰涩无比。
指甲划过木盆，发出刺耳声音。
“我让你装哑巴，你个死哑巴！”
“大胆！”
“何人在此处惊扰圣驾？”
来人是御前伺候皇帝的内侍谢全，一行人瞧见是他吓得连忙跪在地上，连声喊道“公公饶命”。
沈茵对此人有印象，几日前姚笙邀他喝茶，想拿些银子央他在御前美言几句，谢全却连一个正眼都不曾匀给她。
“饶命？”谢全睨了眼，嘲弄了声。“还是随咱家去圣上跟前求吧。”
“圣上刚从太后的慈安宫出来，心情正是不虞，你们几个没眼力见的死东西，闹了好声大的动静。”
“陛下。”
谢全将人领到御辇前，侧身时语气陡然恭敬了许多，弯腰弓背，解释道。“是几个宫女和内侍。”
一把扇子微微挑开帷幔，露出些许缝隙。
李玠垂眸扫了眼地上黑漆漆的一众身影。
“方才是谁在骂哑巴？”
声音低沉，带着丝慵懒，话却压得人腰杆直不起来。
锦雀跪在地上，身子忍不住发抖，“回陛下，是奴婢……奴婢……”
“你啊。”帷布传来一声哂笑，言辞却泛着冷意。
“拖下去。”
“把舌头绞了喂狗，也尝尝当哑巴的滋味。”
一句话吓得几人大气都不敢出，锦雀跪在地上求饶，脑袋磕在卵石路上，一声比一声响。
“陛下饶命啊，奴婢锦雀，是怡香苑姚才人身边的侍女，奉命在此惩治犯了过错的宫女。”
皇帝有些乏了，眯起了眼睛，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是这个贱婢目无宫规还不听管束，奴婢一时气急才多骂了两句…”
沈茵顿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压得她甚至都不敢喘气。
心跳得厉害，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她忽的抬头，迎上了皇帝打量的目光。
柳叶眉衬得人温柔清丽，一双细长的眼懵懂地看着李玠，似闯入林间的鹿。
谢全心道这宫婢当真是胆大，竟胆敢抬眸直视天子。待看清楚沈茵的脸后他心头一跳，只因这宫婢眉眼同宠妃虞衡兮实在有些相像。
他忍不住打量李玠的脸色，便见天子已掀开了帷幔。
鼻梁高挺，轮廓凌厉，偏偏生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沈茵入宫时便听许多秀女聚在一起小声讨论，或说他脾气暴躁，或说他言辞犀利，难得一致的观点竟是天子容貌昳丽。
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李玠正了神色，墨瞳紧锁在沈茵身上，开口却是问道：
“你，是哑女？”
“陛下，她不是！”锦雀连忙辩解，“奴婢好心说教，此人却装聋作哑，无意冒犯陛下，都是这贱婢的过错。”
“装聋作哑？”李玠攥着扇骨上的手指紧了几分，皱眉问道。
“奴…奴不是…咳咳……”沈茵开口第一字沙哑得似许久不弹的古琴开弦，答话时喉间不时溢出几声咳嗽，“奴婢患有风寒…咳咳……”
一小段话说完，便是阵剧烈的咳嗽。沈茵捂着胸口，身子随着咳嗽不住颤栗。
“你说谎！”锦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茵，癫狂一般控诉道，“你的嗓子分明是好的，今晨我还听见你开口说话…旁人皆可为我作证…”
“咳咳……”沈茵没有辩解，只咬唇抬眸看了天子一眼。那双眼睛似蒙上了烟雾，眸光中泛着诉不尽的委屈。
大内侍心口一窒，虞妃性子娇纵，天子也是个有脾气的主。每每惹了天子不快，那位只要捏着帕子咬唇这么一瞧，再无情的人也会软了心肠。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宫婢，若是眉眼五六分相似便也罢了，竟连这委屈的神态竟也分毫不差。
他躬身抬眸打量皇帝，不想“啪—”地一声，天子合上了扇子，落了帷幔。
李玠唇角压了压，眼中似有失望，心情更差了些。
“把人拖出去，杖毙。”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两个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控制住了锦雀，她拉着谢全的衣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公公，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求您救救奴婢！”
“她真的没有得风寒，陛下求您相信奴婢…”
“贱人……你敢害我，才人不会放过你的！”
锦雀跪在地上转身扑过去想抓住沈茵，沈茵缓慢但坚定地扯出被抓住的袖子，垂眸时看着她被内侍拖行，唇角微微上扬，带了几分嘲意。
谢全摆了摆手，锦雀求饶的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
御辇起行，他缓步至沈茵面前，她浑身都是水，整个人似丢了魂一般，有些狼狈。
像，实在是像。
他本以为李玠会将此女纳为嫔妃，现在揣摩着好似只是因为了“哑巴”两字一时起了兴致。
圣意难测。
自皇帝三月前春猎落马后，他的性情便愈发古怪，脾气与往日相比愈发喜怒不定。
谢全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下，“日头正盛，你去那树下跪，省得闹出人命。”
“多谢公公…咳咳…”沈茵叩谢，起身往那树下走去，脚步却有些虚浮。
树荫缓解了些许燥热，沈茵温顺地跪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她今日画了许久的眼妆，只为眼睛能与虞妃再相似些。
但新帝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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