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岳心承认的一声“爸爸”已经足够令阿宽开怀。即便岳蕊还不曾开口叫过一回,可一路上,抱着女儿的他还是感到雀跃不已。

他的人缘本就很好,今朝再抱着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进门,自然是更引得人注目。一路的询问,一路的回答,阿宽把一句“这是我女儿”牢牢的挂在嘴边,等回到了办公室,笑容几乎就要咧到了耳朵上。

“我老远就听说了你突然冒出了个女儿?”曾叔依旧在泡茶,“听说还是那岳老师的闺女?怎么回事?可没听你说起过。”

阿宽放了岳蕊下地,挠着头傻乐:“她确实是我和岳心的女儿,当年因为一些误会,我们分开了。现在又因为一些机缘,她们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唔,”曾叔闻言抿了口茶,长叹一声,“两厢情悦,破镜重圆,倒是难得!你可得好好珍惜!”

这话便是他不提醒,阿宽也会照做。他点过头,牵着女儿往里,快速地清出了小半张桌子给她。岳蕊睁着大大的双眼,好奇地向四周打量,最后又将目光放到了阿宽桌面。随着包里东西的取出,那一根终于修好的钢笔也被放置在了笔记本旁,岳蕊下意识伸手,即将触及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拘谨地看了阿宽一眼。

“想写字吗?会写什么?”他想他会是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大概会予索予求。

岳蕊却是摇了摇头:“妈妈的包里也有一样的笔,是外公的。”

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岳埔。他的尸骨还留在南安,留在福寿县的连衣冠冢都没有。阿宽每年都到离岛的山上祭拜,就在他和岳心往年烧纸的地方,顺着风顺着水,将不能与他人言的心思全都说给他的岳校长听。说来也有意思,其实岳埔当初能顺利找到他们家,缘起还是他偷了他办公室里的一包烟。

岳埔抽烟,可抽得并不多,味也不很呛,悠悠长长的,更像是在吸闻时间。在阿宽的印象里,在学校,他要么是点着烟思考,要么就是拿着书本圈圈画画,永远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时间愈长,他就愈发怀念。

“你外公是个诗人,”浅浅的笑容绽在脸上,“他以前最常用的就是这个牌子的笔,爸爸这支是他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岳蕊这才小心接过。她的手指捏住笔杆,灵巧地转了两圈,将上头的纹路都看得仔细,“可是我从没见过。”

“那是因为妈妈后来把它送给了爸爸。”阿宽仔细地观察着岳蕊的神情,他期望她能提起关于他们分别的问题。如此,他才能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她作出合理的解释,也许她并不能听懂,可是在他看来,这一步对于她们母女是必要的。

然而岳蕊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她仅是旋开了笔帽,将它稍微拉出一点,随即又迅速合上,晃着她的腿询问道:“以后你也会送给我这样的生日礼物吗?”

妈妈每年送她一幅画,外婆每年送她一束花,童爷爷每年带她去糕饼铺子任意选一大包好吃的,岳蕊很期盼,很期盼她的爸爸会送给她什么。

阿宽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柔软,“蕊蕊,爸爸会给你准备好礼物的,等你过生日的时候,不仅是现在的,还有以前的,爸爸也会一起给你补上。”

“真的?”

“真的。”

岳蕊的眼睛瞬间发亮,阿宽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他伸手与她拉了勾勾,小姑娘便一整个早上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之中。一直等到午间岳心来了,她全身上下也都还是洋溢着巨大的快乐。

“这么高兴?”岳心伸手,岳蕊就探进了她怀里,阿宽也适时接过她手中的菜和肩上的包,动作配合得默契自如,恍若已经排演过多次。二人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眼神不自觉也就对上了片刻,别样的情愫滋生在两人中间,累得后续的对话都不知是否拥有意义。

岳心抱着岳蕊走在前头,女孩趴在母亲肩头看落后几步的父亲,她的小半张脸都埋在双手之下,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宽,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长或短的路,或多或少的时间,阿宽与岳心生硬地拉了家常,却是始终没能问出心底最简单的的一句话。

你过得好吗?

她回来时风光无限,天分也得到了充分的培养与施展,恍若一块埋没乡野的璞玉,经过雕琢终于展现在众人眼前。她理当过得很好。

可是,因为他,她的生活也许并不如意。古巧柔说,岳心怀孕期间尤为辛苦;宗玄也说,岳蕊出生的时候,岳心差点在手术台上没能下来。孤儿寡母要背井离乡到异地开创新的生活,便是有贵人相助,添上个小娃娃,她必然也过得艰辛。

“岳心——”手里的东西交过,注视着眼前低头的人,阿宽张嘴,话却依旧哽在喉口。岳心似是未查,吩咐岳蕊把包拿进客厅,随口便问:“中午留下来吃饭吗?”

“留!”岳蕊扒着门听两个大人讲话,嘴里小小声地说着自己的期盼。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再次望向阿宽,将意思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她爸爸那里。继先前捕捉到的片刻重回的默契之后,阿宽再次觉得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人形成了新的联结。他的笑容一如当年灿烂,肩上的不重的包也同样交给了女儿。父女俩一道看向岳心,“留!我来帮你!”

往后的几日暂且也就这样安排,岳蕊很快适应了跟着阿宽走的生活。日子倘若这般继续,说起来也不算差。只是好容易得来的失而复得,放到任何人面前都不可能止步于此。

临放假前的一日,岳心收拾着最后改过的图纸,阿宽则从隔壁房间过来看她。自他每日准时到岳宅点卯之后,女儿午间的哄睡,也几乎不再需要她操心。另一头空余的小房间也已经被收拾了出来,那里原本是岳埔的书房,如今空荡荡的,仅铺陈了一张不大的木板床,专供他午休时使用。

“蕊蕊睡了?”知道他的停留必有他意,岳心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只眼神仍旧是盯着桌面的物件。

阿宽似被鼓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却是没有脱口,而是再观察了一番岳心的神色,之后才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带蕊蕊回村里?我妈她也挺想见见孩子的。”

岳心点了头,但又问:“你问过蕊蕊了吗?”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要女儿愿意,那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没有任何其他的意见。阿宽心知女儿现在是排在他前头,失落之余也更添了几分忐忑。他摇头:“我觉得先来问你的好,免得到时候你为难。”

岳心也摇头:“美珠姨是孩子的奶奶,在这件事上我不会有异议。只要你们是爱她的,我就很赞成让蕊蕊逐步接纳你们。我很希望,她能在快乐与幸福中成长。”

“那其中,包不包括让她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阿宽跨步进门,大着胆子握住了岳心放在桌面的手,“心心,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道回去?”

意料之中的是挣扎,意料之外的是完全的抽离。

自重逢后的第一次叫起,到如今,隔了多日,岳心是第二次听见阿宽这样称呼她。他的声音不似从前,这一声唤在岳心耳中也寻不出了当初的甜蜜。

“我就不去了,你只说我在忙工作就好。”

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去,阿宽和蔡美珠心里都清楚,所以这理由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能考虑得那么周到,却犟着不愿意跟他走,便是提早料到了,也无法不为之黯然。从前她就是这样,过了多年也依旧没变。这一丝不变又让阿宽重新燃起斗志,只要她还是他认识的岳心,那他就有信心能获得她的谅解,有信心等到她回心转意。

阿宽于是又开始等待。只不过这一次等着的人里头多了一个外出采风的宗玄。他迫切地想知道岳心离开后的经历,可后者对这些只字不提。而从女儿不甚清楚的只言片语中,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再问,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现在唯一可能的知情人就是宗玄。阿宽想清楚关节,就关注着他的归期,以期在第一时间就能将他拦下询问。而询问的结果,最终只有一串写在纸上的数字。

那是可以找到钟绣如的电话号码。最清楚这一切的人,除了岳心,就只有她。宗玄虽是知道部分原委,却也不敢贸贸然开口,而阿宽的态度,显然也表明着在岳心那一边绝难再有突破口。他想了想,最后只能把难题抛给了有权干预这件事的第三个人。这个电话打不打出去,由阿宽自己决定;而打出去后是福是祸,也只能看他的造化。又或许,这会是古书上常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管宗玄心里存在着怎样的侥幸,在电话接通之后,钟绣如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善意。她的斥责劈头盖脸而来,即便后续被童胜方拦下,但电话也很快就被挂断。

在混乱的“嘟”声里,阿宽的耳旁似乎还有一长串的嗡嗡声,他的思绪在这一通电话后更为纷杂,疑惑与不安之感亦是越盛。在钟绣如与童胜方纠缠之时,他似乎听见了一句怒吼……什么叫“为了他的女儿,我差点没了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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