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回忆

仆从望着我狼狈的模样,面色有些踌躇,

“大人……咱们的轿底坏了,只怕去不了皇宫了。”

我挥挥手,表示不用,活人是会变通的,既然坐轿不行,那就走着去吧。

仆从与轿夫相互看了一眼,连连拦住我,示意这个想法行不通。

我一边忍着困意,一边想坐轿也是人抗着,都是脚力,应该没差的。

打发走仆从和轿夫后,我悠闲地往前走,一边回忆皇宫的路,一边打哈欠。

走了不到一半我就察觉到不行。

此时街道一片晦暗,摆摊的人还没出来,偌大的天幕上只有星星两三点,像糖饼上的芝麻。

鹧鸪啼了又啼,带来一丝凉意,我摸了摸凉丝丝的双臂,此刻脚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突然远方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青年骑马而来,各各身着甲胄,为首的领将与我回首的脸庞打了一个照面,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曾戏耍过一个少年小兵,我一步步踩在他的傲骨上,可他只用清澈的眼神望着我,一边边忍受着。

我从未尽兴过,不但是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还有他从不反抗的背影给了我一种势均力敌的感受。

如今他脱变了,成了这些兵将的首领,还骑着高头大马踱步在我面前,盘问我为何宵禁之后还要出门。

是的,这偌大的建康是有宵禁的,既夜晚不能出门,粗暴一点的说法是这样的。

“陛下传召。”

我干巴巴回答。

他只迟疑了一秒,

“可有手谕。”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垂下头,双目里显出一丝难色。

“那得罪了。”

他一夹马腹,比我人头还高的枣红马向我喷了一口气,手下的人团团将我围住。

我惊恐后反而冷静下来,心中默念,他从来都没赢过我,这次也一样。

然而场面没有一点好转。

千钧一发之刻,几个陌生的面孔冲到外围,莫子初下了轿,身量修长的他一站便很有说服力。他一身黑袍,胸口鼓胀,腰肢有力,冷凝着面色向我招手,

“这是怎么了?”

我一边跳起,指望着他能在一群身高马大的兵将中注意到我,一边说,

“子初……”

他很快就了解到了这件事的起因和经过,不同的是他收到了陛下的手谕,他轻轻一抖展开,

“末将还不接旨。”

对方只能从马身上跳下来,沉重地跪在地上,低下头,神色虔诚,他从不会质疑强权,也从不思考反抗。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能领会他逆来顺受的做法。

莫子初将手谕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拉着我上了轿扬长而去,我透过窗帘看到对方坚毅的面容。

年幼的我没有将他和梁山伯混淆,唯一的原因便是

我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种东西

——反抗的精神。

而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远。

莫子初的轿内很宽敞,所以他坐得很放松,他支开手,放在车壁一侧,

“这些都是我从莫家带来的人,有什么话随意说。”

我不安地扭了扭,总觉得十分刺痒。

便不住地抓挠脖子,而那一瞬,莫子初的声音和呼吸一同停止,他一把扑倒我,声音哽咽,十分得委屈,

“你怎么能让别人碰你,我不允许。”

我的手樊上他的背脊,有些无奈地开口,

“没有人碰我。”

莫子初双眼腥红,

“你还偏袒那个野男人,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对得起我。”

我手肘一用力,撞击到他柔韧的腹部,他尖叫一声捂住肚子,

“你要把我隔夜的饭撞出来了。”

随后他开始发疯,

“谁?是不是刚才的将领,不!是祝英台,不对,是不是梁山伯。”

我耸拉下眼皮,有气无力,

“为什么你认为有人碰我?”

他一把扯开我的衣领,只听嘶拉一声,红色的布料撕碎,我一脸震惊,听他将话说完,

“你看,你脖子这点红痕是什么?”

他说完了,我便一拳打在他脸上,

“莫子初,一会要见陛下的。”

入了皇宫,我俩都沉默下来,偌大的书房不止我俩人,还有两三个大臣,看年纪,我俩算比较年轻的。

陛下到来时,看到我俩先“哦豁”了一声,忍着笑意问,

“你们俩这是打了一架吗?”

我上前行了一礼,低下头称是。

莫子初瞥着嘴,眼神飘忽。

另外陛下并没有提梁山伯的事,但在座的每一位都明白。

于是多日后,由梁山伯住持的开学晏以“聚众闹事”被封。

我打着雨伞走到他身后,看着一个个学子抱着书籍,琴瑟离去,想不出安慰的一句话。

“你要不要做我的幕僚。”

想了很久,我眼巴巴开口。

梁山伯有一瞬的怔愣,我赶紧解释,

“小时候我说过,如果你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可以投靠我,我这是兑现承诺。”

他摇了摇头,

“我不愿,若是我做了你的幕僚,你定不会将我当作普通男子看待,只会认为我是你的家臣。”

更重要的是,他会得罪陛下。

而关于黄金面与叛乱的事,我俩都闭口不提。

至于作为暗桩的事,只有我与莫子初知晓。

许多事都隐藏得太深了,想挖都挖不出来,只能听别人口述。

不过梁山伯倒是说了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是叛乱的战火停止以后的事。

皇室与士族因为那场战火短暂地向寒门妥协,一应重要职位向德才兼备的寒士开放。

尽管这只持续了两个月,便被无情镇压下来,和平的条约被撕碎。

那段时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少士族被寒门指认,几乎没有查实,便草草定了罪。

动荡,恐惶布满了整个大晋,众人仿佛都忘了一开始的初心。

权利的膨胀激法了人性的恶。

如罂粟一般,美好又罪恶。

人们从这场战争的结束中,畅想过未来。

却谁也没想到,权利的催化下,寒门又成了下一个士族,无差别地攻击。

我从摇晃的轿子上下来,看到梁山伯正用朱笔划下一个个名字,每划一笔,便有一个士族子弟被压上刑台。

那是隆冬时分,我脱下大氅,由仆人接过放在一旁。

“我来是要带走一个人。”

梁山伯揉了揉眼角,闷声问我是谁。

他仿佛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里布满了血丝,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俊气,那一双桃花眼布满了乌青而显得睡意沉沉。

他望着我,目光很深沉,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不能让你带走任何一个人”

我沉下声,

“凭你我的交情也不行吗?”

梁山伯笔势一断,

“谁?”

“越阳重锦阳之孙——重巷。”

梁山伯抽出一卷竹简,

“看了他,你就明白为什么不能放人了。”

我翻开竹简,上面是一条又一条的控诉,每一条都十恶不赦,每一条都按满了血指印。

我将竹简放回,

“可是重巷并没有做过恶。”

梁山伯一拂衣袖,轻飘飘坐下,喝了一碗茶,勉强提起一点精神,

“他未作恶是他没这个能力作恶,不代表他不想作恶。”

“他是我们的同窗。”

三日前。

马府

身骑大马,头带锦冠的公子扑身而来,侧倒在马府大门外。

仆人见状连忙禀报于我。

我正无聊地绘出一副丹青,纸上的竹子坚韧,稿枯。

听到消息我连忙跑到门外,只见一个瘦弱的公子被五花大绑,固定在马上。

他看到我,仿佛遇到了救星,

“马兄,救我。”

我立即命令仆人解开绳索。

他一身华服灰扑扑的,有不少地方被扯开,露出里衣。

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失落地笑了笑,

“之前不爱学骑射,到了马背上根本坐不稳,家里人便用绳子将我固定住,希望我可以逃掉。”

我立刻屏退下人,

“那你为何找我?”

“马兄,我跑不掉,我的一应妻儿都被人抓了。”

我轻声诉说,尽量放慢语速希望他可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雪飘然而下,三日后,我来到牢房,重巷被铁链重重锁着,他垂着头,无精打采。

“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我气到无可奈何。

鉴于他逃跑的前前科,他与重犯被关押在一处,他蹲在地上,无聊地揪扯着地上的枯草,

“我想救我的妻儿,他们是无罪的。”

我万般叹息地摇了下头,这下又搭进去一个。

“马兄,有个秘密我埋藏很久了。”

“其实我知道你是叛军首领,我看过画像,一眼便认出那带着黄金面的青年是你,我从未对别人说过。”

“还记得那次禁军差点闯入你们议事廷吗?那是我报的信,提醒你们离开。”

“现在看来,我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士族。”

他大概是想让气氛活跃一点,但我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重。

“但是马兄,你永远是我们的领头人物。”

后来梁山伯来探望过我,我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吃了闭门羹。

重巷的面目不断闪现在我脑海,我多多少少有些记恨他。

记恨他的古板,不近人情。

而他的声音也不断在我脑海回荡。

“你说我们就这样,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总有一天可以相聚,你骗我。”

是的,那时我想,我与他不再相见。

我从他的目光中,窥到了他对于士族满满的仇恨。

回忆结束。

我望着天空,不住思索,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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