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姑娘带着小侄子钊哥儿在园子里玩。
钊哥儿今年才两岁多点儿,是江清月唯一的嫡子,长得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就是不知道性格随了谁,很有几分严肃。
他早就会说话了,但平时能不说就不说,如果有什么要求,便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戳在你面前盯着你看。若是你能猜到,他会吝啬的赏你一个笑脸以示满意。若是你没能领会到他的要求,他会在短暂的等待和思忖中,屈尊降贵的伸出小手往他要去的方向一指:“嗯。”
府里上下对他都极为看重,毕竟嫡子么,将来就是这候府的主人,所得宠爱肯定不一般。任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福气的小公子。”
得阖府看重自然是好事,但也有坏处,那就是难免娇惯太厉害。好在钊哥儿年纪尚小,自己也稳得住,偶尔和兄弟们一块儿玩,倒也不见他仗势欺人,只除了话少。
江二姑娘最喜欢钊哥儿,今日天气晴好,趁他午睡才好,带他来园子里晒太阳。
*
阳春走过来,屈膝一福,道:“二姑娘,郡王爷来了,夫人请您去待客厅说话。”
江二姑娘却并没起身,只是懒懒的道:“他若带了琅哥儿来,就让人直接送进园子里吧,正好和钊哥儿一块玩儿,我就不去了,免得钊哥儿瞧不见我,又该闹小脾气了。”
阳春也不见意外,显然这样的事儿时有发生,只回道:“琅哥儿没来。”
“哦。”江二姑娘仍旧意兴阑珊的,道:“替我问琅哥儿好,再让人把我给琅哥儿做的衣裳,我给他挑的玩件转交给郡王府的人。”
阳春应了一声“是”,才转身,就又站住,道:“婢子来时遇见六太太,瞧着满面喜色,婢子只是行了个礼,六太太便打赏了婢子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婢子问时,才知道是七爷要回来了。”
江二姑娘这才有了点儿兴趣,眼里闪过一抹亮,道:“七哥一走就是三年,连十弟都要娶亲了,时间可够长的,难怪听说他要回来,六婶娘能高兴成这样。”
“是啊,想必七爷这次回来,六太太更要催着他快些娶亲了。”
江二姑娘轻笑了一声,道:“是呢,想必时机成熟了吧。”
阳春似懂非懂:“什么时机?难不成这还和种树一样?种下树苗,浇水、施肥,等它开花、结果?”
江二姑娘笑一声,道:“你这比喻精妙。”
到底也没说是或不是。
阳春又问:“三年前就听说四殿下要给七爷说媒,如今新帝登基也足半年,四殿下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知道当年的事还作不作数?”
江二姑娘嗤一声笑出来,道:“应当是作数的吧,七哥这几年一定进益不少,他也早非吴下阿蒙。不过可未必还是当初的姑娘。”
阳春一副“姑娘您是不是说笑呢”的不赞同的模样,道:“那是肯定的,那位曾姑娘早就成了亲,听说今年九月份的产期。”
江二姑娘竖起食指嘘了一声,道:“你可少在阿娘面前提,不然她又得在我耳边唠叨,烦都烦死个人。”
阳春欲言又止,终是道:“姑娘的年纪着实不小,早先的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您怎么还迈不过去这个坎儿呢?”
像阳春这样疑惑的人多了,江二姑娘先还苦心解释,倒后来麻木了,索性她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也难为阳春跟着她这么多年,还是问出这话来。
江二姑娘笑起来,道:“你这话听着老气横秋的,倒是和阿娘和婶娘们一个语气,这会儿你心里是不是也在想:怎么自家姑娘的脾气越来越执拗,倒像是和从前的萧表姑娘一个模子了?”
阳春可不敢承认自己这么想过,但江二姑娘这话又着实是令人发笑。
她想笑又生生憋住,随即又是茫然又是疑惑的道:“表姑娘也是,自打三年前嫁了人,竟然一去便再无消息。”
要说有骨气是真有骨气,可要说凉薄也真凉薄,好歹江家养她好几年呢,就算当个寻常亲戚走动不呢。
更何况娘亲舅大,这是嫡亲的舅舅家。她可倒好,竟像是断了这门亲戚似的。
江二姑娘却只是笑笑,心道:人真是奇怪,同一件事明明有好多个看法,可人们单拣最偏狭的看法当成圭臬,振振有辞不说,还当成至理名言一般广而宣之。
萧表妹若是和江府走动,怕是府里的人要说她是腆脸打秋风。
她不和江府走动,所有人又都说是她无情无义。
可怎么就没人问问,为何候府这三年也从没打发人去萧表妹那里瞧瞧呢?
萧表妹一个出了嫁的小媳妇,能有多少自由?
江府则不然,随便哪个主子都可以打发底下人跑这一趟,但就是从来没有人提。
如果不是自己今天提这一句,只怕连阳春都快不记得萧表妹这个人了。
不过,该记得的人总会记得,只是不知道记得的那个人会不会要有所行动了呢?
说实话,虽然自己也活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但其实她还挺想看这个热闹的。
当然了,人要怜惜别人,需得先怜惜自己(1)。
江二姑娘自嘲的笑了一声。
*
阳春忽然后退一步,面色微变:“郡,郡王爷?”
江二姑娘只当她在吓唬自己,正要数落她两句,不防有人在头顶开口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好笑?”
还真是保宁郡王。
江二姑娘站起身,屈膝一福。
保宁郡王摆手,也不讲究,就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
江二姑娘仍旧像从前那样散漫的坐下,并不特别的拘谨和羞涩,平和的道:“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人。”
“是么?这府里的人都不够有趣了?”他问得有些不怀好意。
江二姑娘不否认:“算是吧。”
“那可就奇了,满府的江家人你都瞧不中,到底是谁这么有趣,能让你发自内心的会心一笑?”
江二姑娘抬脸瞥了保宁郡王一眼。要不怎么说人都是贱胚子呢,三年半前,她求着嫁给他,他百般推诿,不惜给她没脸。如今她对他无意,他倒上赶着来亲近。
现在也是一样,问什么问?难道不知道她所说出口的答案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既然他上赶着把脸凑过来挨打,那有什么说的?不打白不打。
江二姑娘笑了笑,道:“我七哥要回来了。”
“我听说了。”
然后呢?
“萧表妹已经出嫁三年多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保宁郡王果然神色变了,他是聪明人,江二姑娘说得这么直白,他要还不懂,那就真是太蠢了。
他嘲弄的笑了一声,道:“那是你家表妹,和本郡王没什么相干。”
“是啊。”
那你还问?
“不过听你这么说,倒的确是很有趣,看来江家有一场好大的热闹?”
江二姑娘不免护短:“郡王爷也说这是我们江家的事,热闹与否,都和郡王爷没什么相干吧?”
保宁郡王无意和江二姑娘斗嘴打牙,他道:“我的婚事有了眉目。”
“哦,恭喜。”
“这三年,劳你照顾琅哥儿良多。”
“举手之劳。”
且是她自己愿意的。
江二姑娘一点儿都不动容,既不怨怼也不羞愧。她早就不把照顾琅哥儿等同于嫁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他最终没娶她而失落。那声“恭喜”也是真心实意。
至于琅哥儿,虽然体弱,虽然她仍旧不放心,但那是郡王嫡长子,断没有接到江府,由江二姑娘这个始终未嫁的姨母照顾的道理。
就是因为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江二姑娘根本就不会多一句嘴。
*
保宁郡王盯着江二姑娘看了半晌。
江二姑娘任他打量,眼神一直温柔的落在不远处的钊哥儿身上。
保宁郡王问:“你呢,还在等?”
江二姑娘微愣了一瞬,随即微微一笑,道:“算是吧。”
“许候爷早已儿女双全。”
“呵。”她可从来没承认过她等的是他,如果非要说等,只能说她确实是在等她的良人。但这也不够精准,她等的,从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江二姑娘微微蹙眉,莫名的好像有什么谜团要解开一样,她忽然神色郑重的问保宁郡王:“郡王爷,我有一事,可否为我解惑?”
“你问?”
“当年琅哥儿满月,萧表妹在贵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保宁郡王自认已经做到了守口如瓶,既然江二姑娘这么好奇,他不介意委婉的告诉她:“比你还要惨一点儿。”
江二姑娘眉心跳了几跳,纠结了一会儿,问:“这么说,她早就不是……”
保宁郡王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虚惊一场而已。”
江二姑娘苦笑出声。
时间无情而公平,仇恨自然会随之消散或减淡,但再回想起来,要说不怨不恨是不可能的。
可长姐已逝,怨也好恨也罢,只能活着的人自己一点点消化。她却不能不感慨: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总是女子?有形的无形的,还总是不那么容易消解。
江二姑娘长长的“哦”了一声,喃喃道:“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这回换保宁郡王不明白了。
江二姑娘却只是低笑,慨叹道:“以毒攻毒,七哥这法子,属实是妙,但也属实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他便是竹篮打水啊。”
(1)出自梁漱溟的《人生的艺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5章 (09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