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曜在进入帕布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所适从——也许只是一两个时辰，但他感到无比漫长，好像一个本地商人从前二十年的经历都浓缩于此。
他对自己、对周围都懵懵懂懂，包括手上那张突兀出现的羊皮纸，也没有让他意识到任何问题，他只能机械凭本能地做事。
好在似乎很多设定都被灌注进了他的本能里，让他自然不会触犯任何规则，而当他清醒过来时，他自然地掌握了本地商人应当遵守的规则。
商人的职责是尽可能多的交易，以及为帕布城留下尽可能多的黄金——后者不止是商人，是所有生活在这座城里的人都应当遵守。
他认为这个规则再清晰不过，但当他遇到灵玉的那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
当然，这不算什么，规则总会给人留下余地，它无意去杀死任何人。
用一个比较低的价格买下灵玉手上的丝绸，再高价转卖给那些走投无路、一心只想离开帕布城的外地商人，是极为划算的买卖。
这是所有本地商人的公识。
而他们给出的价格，也足够让大多数外地商人赚到足够的利润。
相比其他地方，帕布城的这条商道在懂规则的商人这里，实际风险和收益都相对小。
不过韩曜实际还有另一个选择，一种更符合他另一重身份的选择。
“你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你的父亲，独自将你抚养长大的母亲告诉你，他是一个卑劣的外地商人，而外地商人都不是好人，你要尽可能对他们敲骨吸髓，榨干他们的每一分价值，最好把他们永远留下。
“而就在不久前，你听说了一个消息，即将前来贩卖丝绸的某个外地商人，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是你的父亲在离开帕布城以后定居在另一个镇子后所生。
“众所周知，本地人通常无法离开这座城，但并不绝对。你也听说过一些风声，你知道她的存在也许能够帮助你离开这里，去看一看城外的样子。
“从小出生在帕布城，从来只能从外地人口中听到城外的天地如何广阔的你，对出城这件事心驰神往。即使你隐约知道，你的想法可能会伤害这个妹妹，也并不在乎，甚至认为这真是一举两得的事。”
虽然他并不明确自己需要做什么，但必然要尽可能让她在帕布城里停留更久。
所以他选择了告诉她实话，告诉她会有出价更高的外地商人，激发起她作为商人的贪婪之心，而贪婪的后果是什么，他没有必要去说。
作为一个商人，他甚至保持了诚实，你还能再要求他什么呢？
如他所料，她留了下来，越来越久，她身上的变化也越来越多，她也确实足够贪婪，不仅留下来等出高价的外地商人，更是把自己的骆驼也卖掉了。
沙漠里的外地商人总是要有骆驼的，所以一个人没有了骆驼，他就不是外地商人，而没有了外地商人的身份，他又要以什么身份离开？他不能离开。
而更加无药可救的是，她甚至还欠了税。
明明用黄金可以解决的问题，一旦人舍不得，那么就要付出更加宝贵的东西。
税务官身边有一口奇怪的水井，只有丢下去人，它的水位才能够上升，井边的牧草才能够生长。
当然，她可以不去找税务官，但那样她就无法离开帕布城。
不过不知她是不是明白了什么，竟然卡在那个特殊的时间，让税务官来不及对她动手。
看起来，就算他不做些什么，她也会自取灭亡。
为此，渐渐清醒的韩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不知道灵玉为什么会如此呆滞，表现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陶土娃娃，但他们总不能全军覆没。
“等等……”溪睿还想要阻止，但灵玉已经动了手。
“呵呵我也知道这挺没公德的，但……”灵玉一边说着，一边将掀起棺材盖往旁边挪。
接着不知何处来的光线，灵玉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陶土娃娃的模样。
“好眼熟。”灵玉道。
“这是韩曜。”溪睿无语。
“我知道，如此熟悉的人，此刻却又变得不像他了，我才道只是眼熟。”灵玉感到意外，但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韩曜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居民区的房子都那么小，还都是木制的，一推门进去，人就昏昏沉沉，立刻倒下睡着。
等第二天醒来，眼睛都睁不开，就起身推门，然后就能够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再从居民区的统一仓库取出他上集市需要的货物和推车，他就可以走出居民区，迎接作为本地商人新的一天。
“韩曜，醒醒。”
他听见有人再叫他，感觉到有人在触摸他，但他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身在何处，只能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直走着，走着。
灵玉眼见着韩曜陶土质感的外壳正在一点点地变化，坚硬细密到仿佛任何东西都穿不透的硬质面忽然变得柔软，像是死物获得了灵性，塑成了肉身，然后才牵引来了灵魂——韩曜的眼皮颤动起来，即将睁开。
这有些诡异的一幕在灵玉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死物获得生命，甚至比生命的死而复生更让人震撼。
同样是幻想，前者更接近于她年幼时物与我不分，而将自我意识投射到没有生命的物品上，但后者是她褪去懵懂后，对于生命死亡的想象。
我的朋友韩曜，是否只是我的幻想？我眼前的这一幕，是否只是因为我过于孤独，或者被困在沙漠里，即将死去前的想象？灵玉在这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恐惧。
“你们怎么在我家——我的娘啊！我在哪儿？！”韩曜腾得一下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抱头惊叹。
这声音也使得灵玉瞬间惊醒，之前在客栈里，几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变成陶土娃娃的几个场景，以及教堂里白天那些陶土娃娃夜晚所变成的模样，一一与此时此刻的场景重合，灵玉一点点地感悟到，在此间活物与死物的分界与转化。
抛开这可能是秘境主人无端创造的可能不谈，这份奇迹于此间真实存在，当然更准确地说，这是神迹，是神的领域内神所拥有的能力，是使得溪睿这样一个外来的灵魂立刻对其产生信仰的真神的权柄。
韩曜看着灵玉呆愣的样子，顿时有些没好气道：“你在作甚！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城？又为什么要来叫醒我？”
如果他之前的推测没错的话，夜里不睡在这里，可就不会被当成居民，但这并不象征着他获得了自由，而是意味着他不再受到保护。
他看着灵玉头上的羊角，自知也许不久后，自己也会变成这样，而再看向溪睿，则是生出了警惕。
祭司，不管是什么神的祭司，都拥有主持祭祀仪式并分祭品的权力。
溪睿的手上有一把刀，可以将祭品杀死。
在帕布城，一切没有身份的存在，都不被认为是人，都可以且应当被当成祭品献给神，为神贡献特殊的灵性，以求神的进一步复苏。
此刻站在溪睿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失去了骆驼的外地商人，一个是失去了棺材庇护的本地商人，都是夜里出现在教堂外的无身份活人。
倘若他杀死这两个人，也许他的贡献能够更进一步，能够变成更接近神的存在，甚至于探寻到什么通过这一关的秘密也说不定……
“如果我现在代替你躺进去，然后你现在回客栈，明天到集市上用我的黄金买一头骆驼，是不是我们就能互换身份了？”灵玉突然对韩曜道。
听了这话，韩曜也是一怔，互换身份，然后自己离开，这实际是他最开始的设想之一。
“别说是我，实际上你现在想回客栈怕不是也不得了……”他思索过后摇头，不过他心里的气倒是消下去了。
至少她还在想着，几个人中总要有人出去，她出不去，那就让其他人出去，倒也不枉他之前还为她考虑——他原本打算在开市之前帮她杀死税务官。
“你可是夜里能在这里活动的活人，这里算你的地盘吧，你应该有办法。”灵玉旋即看向溪睿。
溪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庞大的罪恶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已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虔诚的信徒，可他并不能够背叛神，哪怕连深入想一想都不可以。
“要不我们先去找税务官。”灵玉看他为难的样子，又改变了主意。
“你还是继续去睡吧，如果有别……”
正当灵玉打算劝韩曜回去棺材里，保证安全时，一个人影正自从教堂方向而来，快速接近他们。
那身影全身裹着黑色的袍子，整个身形都比普通人大上一大圈，活脱脱一个巨人。
这里没有什么光，他也没有什么影子，可单单是这庞大的身形，就令人感到压迫和恐惧。
“那是主祭！快跑。”
溪睿说着，竟拔出了一把匕首，对着两人开始比比划划，装出一副在对他们下手的样子。
韩曜立刻躺进棺材里，拉起一旁的棺材盖给自己盖好。
而灵玉也在溪睿的“追杀”下开始逃命。
她边逃边回头看，那主祭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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