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院没两步任平生就意识到,此处正是他们在苏家借宿的那晚半夜来到的院子,因为当时灯火昏暗,他全部的注意又放在苏家二小姐苏扶楹的哭声上,所以才会刚刚没认出来,但进来见到院中的布局便一下子认了出来。
来不及多想,眼前的一幕令几个人心头皆是一骇,冲在前面的横肉壮汉都禁不住往后退了退:
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双目紧闭,目中往外流着黑血,头顶、面颊、两肩、手臂和双腿关节处均扎进一根长半尺的银针,所有银针扎的地方都在不断流出黑血。
她面容痛苦得近乎扭曲,嘴里凄厉叫喊着,两臂想要弯曲去拔出身上的银针,但似乎怎么使劲也弯曲不了,胳膊关节处的两根针死死禁锢着她。
“这...”任平生认出这女子便是苏扶楹,与那天夜里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禁望向申欢:“她这是怎么了?”
“破穴针”,附子观察苏扶楹身上的银针,认了出来,“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些针的材质并非普通的银,扎到人穴位上有屏断体气之效。”
“这居然是破穴针?我听温老头讲过,十八根破穴针是从前河间侯用来提审重犯的刑具,扎进犯人穴位后切段体内流转贯通的气息,会让人在两炷香内承受极大痛苦而死。不过河间侯残暴终致抄家灭族,破穴针后来就不知去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任平生道。
“闲杂退避!”院角传来一声厉喝,一个头束檀褐色布带的中年男人高举着一根暗白色鼓槌,槌身像是用动物的一整根骨头制成,形状不规则,只是稍加打磨得圆润了些。
男人面前一架高快到两尺的乌绛色鼓,鼓面八角,似是用某种蟒皮制成,花纹繁复,在日头下呈现出琉金之色。
鼓身的材质看上去与男人手中鼓槌一致,雕绘出数不清张牙舞爪的**人,有男有女,都披头散发紧闭双目,表情痛苦狰狞。
男人一槌落在鼓面上,居然一丝声音都未发出,鼓面微微震个不停,任平生三人均感到体内真气忽一激荡,而扭动着的苏扶楹音量陡然拔高,身上的银针竟往里深了一分。
黑血流出得更多更快,苏扶楹还在努力弯曲着手臂和双腿,可奈何银针威力太大,她扑通一声僵硬地倒在地上,膝上的两根长针又没入了一分,她顿时发出无比惨烈的叫声。
“快拦住他,我去救人!”任平生喊道,推开围在苏扶楹周围畏手畏脚不敢上前的壮汉们,半跪到苏扶楹身边,伸掌催动“凌绝顶”,半悬在她手臂银针上方一点点将针吸出来。
苏扶楹脸朝着他,微微睁开眼无神地望他,手不知不觉逐渐攥紧他的衣角。
击鼓的男人想要阻拦,眼前一花就见一个长得很嫩的小孩抱着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朝他说道:“让我拦着你呢,站着别动。”
任平生刚费力将银针吸出些许,穴道中的黑血就汩汩往外涌出,苏扶楹叫喊的声音反而小了许多,似乎力气快要用光。
看这形势不对,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继续拔针时,一道沉稳的内力传到银针上,竟将针又推回到原来的深度。
他惊讶道:“大冰块你干嘛!”
站他身侧的申欢平静道:“针不能此时拔出,她会死。”
任平生看他似乎颇有对策,就将场面交给他控制,往旁边挪了挪,却发现苏扶楹的手死死扯着自己衣角。
申欢一只手轻放在苏扶楹后脑上,用真气控制她全身的银针固定在本位,另一手发动“滟随波”,挨个在每个银针上停留些许,一盏茶的功夫,苏扶楹的嘶喊只剩下呜咽,穴道内的黑血也止住了。
申欢收手,两掌贴近苏扶楹后背约距寸许,猛地一发力,她全身的银针一下子都蹿了出来,纷扬扬掉落在地上。
苏扶楹仰面软倒在地面上,满身满脸是黑血,看上去十分骇人,任平生却心头微微浮出一些不忍,不自觉伸手帮她拨开脸上的散发。
“楹楹!”“二小姐!”关着的屋门砰地打开,涌出来好些老老少少。
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太太颤巍巍扑倒到苏扶楹身边,面对她那副样子又惊又痛,泣不成声。
“我就说这个法子不中用,你们铁了心非要试非要试!不知从哪请来这么个糊弄人的大师,把我的孙女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你,都是你!是你非撺掇行止这么干!违逆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被老太太指着痛骂不敢作声的便是那天夜里见到的苏夫人,她低头看着女儿,泪滴得断线一般,一言不发。
在后面的苏家老爷苏行止上前劝道:“娘,韵章也是为了扶楹,城里那些女子的下场您也看到了,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扶楹怕是也......”
“住嘴!那些女子是没能入得了神子的眼,楹楹知书达理,长相又美,神子一定会看中她的!”老太太厉声喝断苏行止的话。
苏家人哭哭嚷嚷,半跪在地上的任平生有些尴尬,奈何苏扶楹的手还抓着他衣角,他只好用力扯了扯,手上微用力将衣角拽了出来。
苏老太太顺着苏扶楹的手泪眼朦胧地望向他,任平生站起来不自在地道:“苏老夫人,得罪了,那个...晚辈和两位朋友恰巧路过,听到院里有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就...就来看看。”
苏老太太转头令下面的家人小心将苏扶楹抬进屋子,一边握紧任平生的手道:“公子,今日多亏了有你,不然我一把年纪,进土前还要白发人送一场黑发人!”
任平生手被攥住,稍有些扭捏道:“这个...救二小姐的不是我,是我那边那位朋友。”指了指申欢,又道:“老太太,方才您说苏夫人打定主意要试这个法子,敢问这是什么法子有何功效,居然把苏二小姐折磨成这样?”
“这...”苏老太太稍显犹豫,但很快说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这孙女体质较弱,自小气血阻瘀,是天生的体寒。她娘怕她惹神子不喜,因此和我儿子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么位大师,说是击鼓传气能够打通体骸活血通瘀,也是怪我糊涂居然就依了他们。没想到那个假称大师的骗子,差点没要了楹楹的命!”
遮遮掩掩,这苏家不知在搞什么鬼,任平生心道。
敲鼓的男人脸色苍白地来到苏行止面前,两手交叠向前平推道:“我学武不精,伤了小姐,你的怪罪我都认,有能弥补的地方我上。”
“这是外域礼”,附子站到任平生身边小声说道,任平生注意到申欢的眼神暗了一暗,“他说话的语序也颠三倒四的,看来是外宗弟子。”
苏行止面上愠色甚浓,但对方事先也言明过此法颇为冒险,是自己坚持要试,他颇有大户家主的涵养,没多责怪什么,只问:“扶楹伤得可重?能痊愈吗?”
男人坦率说道:“抱歉,我不清楚,我不通医术,不过他应该知道。”伸掌向申欢。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申欢身上,申欢简短道:“外来的真气沛涨在破穴针扎进的穴道里,相互之间却不贯连,导致周身气息失衡四处乱窜。我已将穴道里的真气渡出,黑血流尽就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将养一年。”
苏行止闻言舒了口气,苏夫人仍是紧张地问道:“请教公子,扶楹可会因此落下什么病根?”
申欢想了想道:“当时体气游窜,说不好。抢救还算及时,多半应该不会。不过以后疾行高呼以及心绪激荡之类最好避免,以免引气海不稳。”
“多谢公子!”苏夫人发自内心地感激。
苏老太太遭了方才一番惊吓悲痛,慢慢回过神来,毕竟年岁已高,就有些站不住,便让一旁的奴婢扶着她往屋里,招呼家奴带领任平生三人到正厅。
申欢却站着未动,定定望着角落处的鼓,也没有看向击鼓男人,却问道:“你是阮吞虎什么人?”
击鼓男人面露惊讶,穆然道:“‘雷霆骨’是我师父,我是他的大弟子胡杨。”
任平生习惯性地捅捅附子,就听耳旁道:“千仞岭‘雷霆骨’阮吞虎,自修至阳功法,无门无派,惯用一只人皮人骨的‘透骸鼓’,击鼓传气入敌人之体,其鼓无声却能够携至阳真气直透人之经脉,三十年前在江湖上是叱咤一时的宝器。阮吞虎出生在外域,属于如今已亡国的毓临,曾在毓临与我朝的一场大战中一人一鼓坐守一城,痛击‘透骸’退数万兵马。”
任平生听得心不在焉,心里计较着另外的念头。
申欢这人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对天下诸事譬如武林宗派、仙门道法、地理风土乃至朝堂都十分了解。
可他性子冷,总喜欢遗世独立,他们一路上遇到的这些人和事里,任平生总是觉得很多他一眼就看出了门道,只是万事于他而言无关紧要,所以从不多说,任等附子向任平生介绍原委,只有当附子也不了解时才会开口说几句。
然而这次不同,他一定是认出了那只鼓和鼓的上一任主人,才选择直接发问。
透骸鼓和阮吞虎对于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难不成是他小时候住的巷子对面临街的那一家玩伴,两人经常光着屁股一起洗澡玩耍?
任平生的思绪又大胆飞扬了起来。只听申欢对胡杨温言道:“透气入骸实质还是内力的较量,通骸之功修得再好也是辅助,重点还是内力的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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