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无边无际的洞庭湖早已散去晨间的浩渺烟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湖上的日头渐渐变得毒辣。
淮阴地处湖南省，是洞庭湖畔的一个小县，前不久在修路时挖出了古代的陶器碎片，于是施工暂停，这片地皮也转交到了当地文物部门手里。谁成想碎片范围越挖越广，人手不够，考古研究所的张所长给上头打了几通电话，京大考古系就派来了一名学生做外援。
灰土蒸腾的探方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蹲在那里一丝不苟地刷着陶片，他没戴帽子，麦色的后脖颈被太阳晒得通红。
竹篾刀刮过陶片发出沙沙声，缺口处露出半枚指纹——东汉某个匠人无意间留下的痕迹，两千年的泥土都没能抹去。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楚瑜掏出手机一看，班级群蹦出好几条照片：陈鸣昊在西安唐墓拓壁画的侧影，林茉举着洛阳铲站在二里头的探方里比耶。
最刺眼的是有人截图了闻砚的一条定位于临安的朋友圈，评论里挤满了系里老师的点赞。
临安是系里最近最重要的一个项目，闻砚则是以专业课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他是本专业史上的最高分，导师心尖上的爱徒，导师把这个项目交给他也顺理成章。
楚瑜倒是也想给他点个赞，但自己并不在对方的通讯录里。他收起手机，摸出采样袋和记录本，指甲缝里的尘泥簌簌落在纸页上。
突然，有个人凑到楚瑜跟前。“大学生，你瞅瞅，这瓦片能换套房不？“老李头叼着皱巴巴的香烟蹲过来，解放鞋上还粘着昨天的碎陶渣。他是队里雇佣的工人，家住在这附近，有两个儿子，个个是光棍儿，总说等挖到宝贝就给儿子们盖新房娶媳妇，但每天收工后还是钻进蓝帐篷打扑克。
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一枚新的陶器碎片，明显又打算让楚瑜这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读书人鉴别一下。
身为研究生的楚瑜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连头也没抬，他早就习惯了这掉进钱眼里的老头拿着那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神出鬼没：“叔，值钱也不能让你换套房啊，咱是考古，又不是盗墓。”
老李头听人说话只听自己想听的一半，兴奋地挺直了半身：“值钱？”
楚瑜叹了口气，停下手里的动作，扶了扶眼镜，视线漫不经心地从老头手里扫过：“最多算三级文物，修路挖出来的民用器物，博物馆仓库里堆着几万件。”老李头听不懂什么三级不三级，在他心里能跟三级扯上关系的只有片儿，但是听楚瑜的意思，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宝贝，只悻悻然蹲了回去，嘴里嘟囔道：“要是让换，够换个啥嘛？”
“够换两箱啤酒。“楚瑜站起身，一边接过老头手里的碎片一边道，“不过这鱼纹装饰，或许能帮我们确认长江流域的陶器演化谱系。“他突然噤声，因为听见风里飘来零碎的对话。
“...临安那边出了套完整的窑址...“张所长的声音混着女干事的轻笑，“京大的闻砚确实有天分，光谱分析仪刚运到就...“
喧嚣的热风似乎静止了。
导师曾说过的话突然扎进耳朵：“小楚，淮阴的陶器群是块硬骨头。”灰白头发的老先生把项目书推过来时，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盛，“但听说你一向细心，并且对类型学还很有研究，这任务交给你，或许能让你立一个大功啊。”
说得天花乱坠，但谁不知道这个项目就像是整理山积的陈年账本，除了琐碎就是无聊，导师所谓的立大功是说熟了的话，只是让学生们听着好听，以便任劳任怨罢了……嗡鸣不止的蝉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楚瑜轻嗤一声，把手中的陶片翻了个面。分层土质在阳光下显出细微色差：上层是常见的东汉红黏土，下层却掺着少量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是云母的碎片。远处推土机正在清理新探区，而他的心跳突然和蝉鸣共振起来。
“这歪歪扭扭的划痕是啥？“老李头指着陶片底部。
楚瑜掏出放大镜的手突然顿住——那些看似随意的刻痕，在十五倍镜片下竟显出规律性的折角——像是人在凉席上睡得时间长了身上会有篾条的纹路一样，这枚陶片也受到了更深处的另一种物质的挤压，这些内凹的纹路就是证明！
“这个是在哪儿发现的？！”楚瑜立刻气血上涌。
“就西边——”老李头还没说完，探方外就传来张所长提高的嗓音：“小楚快来！文旅局说西坡有新发现！“楚瑜捏着陶片一跃而起，沾满泥土的运动鞋踩碎了半片蝉蜕。
那只蝉正伏在苦楝树上，褪去的旧壳里已生出透明的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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