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冰冷地涂抹在每一寸金属台面和仪器外壳上。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陈年尘埃混合的微酸气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阴冷。
楚瑜推门进来时，沉重的金属门发出沉闷的叹息。他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实验室，最终定格在唯一的身影上。
闻砚背对着门，站在中央实验台前。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实验服，身形颀长挺拔，像一株孤绝的雪松，冷白的手腕从袖口露出一截，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台面上摆放整齐的取样工具——小巧的刮刀、特制的毛刷、装着不同试剂的玻璃瓶阵列。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韵律感。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清苦中药味，似乎比平日里浓重了几分，固执地钻进楚瑜的鼻腔。
闻砚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私人事务处理完了？”语调平直，听不出明显的情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楚瑜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楚瑜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被戳破的窘迫。确实，从淮阴风尘仆仆地押运这尊意义非凡的鼎回京，他本该第一时间守在这里。但跟熊校长的临时见面，以及随后带着许芷蘅那顿饭……时间就在觥筹交错间溜走了。
他喉咙有些发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没有解释，也没有回嘴。面对闻砚这种自带“正确”光环的学霸，尤其在自己理亏时，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楚瑜沉默地走到实验台另一侧，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拿起一件备用的实验服套上。
闻砚这才微微侧过身，眼睫低垂，目光落在楚瑜脸上，如同精密仪器进行扫描。那眼神里没有咄咄逼人的锋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极淡的审视。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算是揭过这一页，随即下巴朝实验台中央那个裹着多层防震泡沫的庞大物件点了点：“开始吧。”
没有多余的交流，两人仿佛两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围绕着那被严密包裹的青铜鼎，动作了起来。防震泡沫被一层层小心剥开，如同揭开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
当最后一层保护材料被移除，那尊青铜鼎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它比在淮阴潮湿的坑底初见时，更显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鼎身厚重，三足稳稳地支撑着庞大的器腹，通体覆盖着一层斑驳厚重的墨绿色铜锈，宛如凝结的岁月苔衣。那些繁复奇诡的纹路——盘曲的夔龙、狰狞的兽面、扭曲如蛇的云雷纹——在强光照射下，锈迹的阴影加深了纹路的深邃，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原始张力。
鼎口边缘，几处断裂的痕迹异常刺眼，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又被人用粗糙的手法重新熔接，留下扭曲丑陋的疤痕。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工具偶尔触碰金属的清脆声响。
他们围绕着鼎，各自占据一侧。楚瑜打开强光手电筒，一束集中的白光如同探针，缓缓扫过鼎身每一寸凸起的纹饰和凹陷的沟壑。他左手持着一个高清数码相机，随着光线的移动，快门声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响起，每一次声响都凝固下一片片神秘纹路的细节。他神情专注，眉头微蹙，麦色的脸庞在强光映照下轮廓分明，偶尔会凑近鼎身，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铜锈，仔细辨认某个模糊的图案边缘。
对面的闻砚，动作则更显微妙。他戴上了一副极薄的乳胶手套，指节修长有力。
他手中拿着一把特制的软毛刷，极其轻柔地拂过鼎身纹饰的缝隙，扫去积存千年的浮尘，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沉睡的灵魂。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带有放大镜头的便携式光谱分析仪探头，在扫过某些关键节点时，会短暂停留，仪器屏幕闪烁着微弱的蓝光，无声地记录着青铜合金成分的初步数据。他微微低着头，专注的侧脸线条冷峻，鼻梁高挺，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凝固的力量感。实验室里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被闻砚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压下去几分。
“顶部，三□□汇点下方三指处，”闻砚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依旧没什么起伏，“锈蚀层有异常堆积，颜色偏深褐，疑有后期附着物。”
楚瑜立刻将手电光束和镜头焦点移了过去。果然，在粗犷的兽面纹中央，一小片区域的铜锈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褐色，与周围的墨绿形成微妙差异，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干涸后留下的污渍。
“收到。”楚瑜应了一声，相机快门连响数声，记录下这个细节。接着，他小心地用刮刀在那片区域边缘刮下极其微量的粉末，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粉末被仔细地扫入一个特制的微型取样盒内。
取样点不止一处。鼎腹一处云雷纹密集的区域，鼎足根部一处磨损严重的接缝，还有鼎口那几处狰狞的断裂熔接处附近……楚瑜和闻砚交换着简洁的指令和观察结果。
“足根部内侧，刮取微量金属屑，注意避开锈层。”
“口沿断裂面，熔接痕迹附近，疑有非原生金属残留，取样。”
“腹部下方，纹饰凹陷处，有灰白色晶体析出，量少，取表层。”
取样盒一个个被填满，贴上标签，暂时放置在实验台一侧的恒温冷藏箱里。楚瑜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直起身，目光落在鼎腹深处那片幽暗的区域，那里似乎笼罩着一层难以穿透的阴影。
“闻砚，帮我打一下光，最亮档位，角度倾斜十五度左右，对准鼎腹内壁。”楚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闻砚没说话，他调整了手边一台大型冷光源的角度。一道极其强烈的、近乎刺眼的白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入鼎腹深处，瞬间驱散了那片幽暗。
光柱穿透了千年的尘封，清晰地照亮了鼎腹内壁。就在那冰冷青铜的表面，在强光下纤毫毕现，赫然显现出几行细密、扭曲、如同虫爬蚁行的古老文字！
它们不是刻在外壁的装饰纹样，而是深深刻在鼎的内部，位置刁钻隐蔽，若非此刻强光直射，极难发现。这些文字排列自上而下，并非冗长的铭文，更像是……一个个孤立的符号！
楚瑜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几乎是扑到鼎口边缘，半个身子探下去，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奇异的符号。
文字的风格极其古老，笔画艰涩扭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韵律感。他立刻举起相机，调整焦距，对着那片内壁连拍了十几张不同角度和清晰度的照片。相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专注而凝重的脸。
拍完最后一张，他直起身，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找到许芷蘅的名字，将刚刚拍下的那组照片一股脑儿发了过去，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信息：“芷蘅，急！鼎内壁发现神秘文字！非常古老，位置隐蔽！速查含义！”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接下来是等待。
等待样本检测结果，等待许芷蘅的回音。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时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兽沉睡的鼻息。楚瑜靠在实验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台面，目光却无法从那尊沉默的青铜鼎上移开。鼎身上那些狰狞的兽面，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幽暗的光在流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被拉长的糖丝，缓慢而粘稠。楚瑜盯着鼎身上一处盘绕的夔龙纹，那扭曲的线条仿佛在视野里缓缓蠕动起来，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心尖上爬。
不知不觉间，楚瑜趴在实验台旁睡着了。
梦境在不知不觉间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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