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最好是三月,绿地草长莺飞,万物渐欣渐荣。
毒影阁掩映于京郊万顷葱茏林海之中,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清溪泻玉,宛若人间仙境。
然,潜藏其中者,却无片刻世外安宁可享。
黔成王引着凌月步入毒影阁,眸光微抬,便见几名幼童傀儡伫立于门前。
虽见来人,却恍若无觉,目光空洞,神情木然。身形如雕,模样与当日凌州大营所见之傀儡无甚差别。
“国师,那些受损的傀儡,现皆置于禁地。孤已命人严守其外,若无口谕,无人可擅入。”
二人方一进门,黔成王便将毒影阁内景况悉数告知于凌月。
凌月略微颔首,沉吟思索片刻,“大王,可是傀儡受损的数量甚多?”
“可说呢,二十年间炼制成型的傀儡本就数量寥寥,因常年征战,损耗不减。国师离开这段时日,傀儡损毁颇多,却无人可修复。前几日孤令细查,能正常操控者不足百人。孤心焦如焚,盼国师早日归来。”
黔成王言及于此,面上原本噙着的失落倏尔转为期许。
凌月见状,不禁暗自捏了一把汗。若黔成王得知她压根儿无力修复傀儡,恐顷刻间,那满脸的期许或化作失望与愤怒,更甚将她押入大牢,择日问斩。内心虽隐隐生恶,然事已至此,唯有轻言宽慰。
“大王不必忧虑,待微臣先行查看傀儡损坏的程度,若当真无力修复,再请大王备些新鲜幼童,臣等再行炼制。”
黔成王闻言,俱是惊喜交集。朝中早有官员谏言炼蛊一事有违天命,恐将危及黔朝国运。
而今国师提及可再次炼制傀,儡黔成王虽极愿着手推行,宜于战场上以多制胜。然一旦此事引起朝臣联名谏诤,恐朝纲动荡。
二人行至毒影阁禁地,但见门口凛然而立两名傀儡,形容如出一辙。
自凌月逃离西山监牢后,遇到的傀儡神色形貌颇为相似。
她时常想起云飞翼曾提及的另一个傀儡,虽形貌尽毁,却意识犹存,似她一般与常人无异。
云飞翼口中所言之人,必然亦藏身于此。
然时机不对,不宜细查。她唯恐露出破绽,只悄然打量四周景况,再伺机查探。
“大王,早先可有指挥使前来探查受损的傀儡?”凌月试探着问道,遂与黔成王一同步入禁地。
黔成王一面在前引路,侧头道:“确有指挥使前来,但皆无所获。一名深得国师所传之人早已命丧凌州,其余众人术法平庸,亦无计可施。孤心中遗憾,唯有国师或能将受损的傀儡悉数复原。”
凌月闻言,心虚得很,如实回道:“大王勿要将微臣推崇至此,能否悉数复原受损的傀儡,微臣亦无十足把握。”
“无妨,若当真无力复原,便依国师之言,再寻新鲜幼子前来便是。”
凌月方才提及重新炼制傀儡,不过是用言语敷衍,以蒙混修复傀儡一事。
若黔成王听信此言,果真命人至百姓家中抢夺小儿,她当真是为虎作伥,步其父王后尘。
在言谈间,二人已来到一间关押受损傀儡的监牢门前。为避免生出事端,这些傀儡身负锁链,单独关押在监牢中。
监牢里阴气森然,墙体湿滑,可闻水滴落地之声接连传来。此情此景,犹如再度置身西山监牢。
凌月忽觉刺骨凉意自后心窜起,额间冷汗淋漓,手心黏腻。她勉力镇定心神,方免于黔成王面前流露异样神色。
她绕过黔成王,走到一具瘫软在地的傀儡身旁。伸手探向其颈侧,脉息尚存,然缓慢无力,似命不久矣。
云飞翎曾言,傀儡属死物。既是死物,因何呼吸脉搏尚存?若能寻云鹤祥老先生前来诊治,或有复醒之日。
思及云鹤祥,凌月心中难免愧疚,当日云老先生待她不薄,她却行事无状,未曾解释便匆匆逃走。
云飞翼**固然不假,然此事皆因她起。竟殃及惊云山庄,百年仙境,一朝毁于一旦。
“国师,如何?”黔成王立于凌月身后,见她半晌未动,遂出声问询。
凌月起身,回首朝黔成王望去,“禀大王,方才微臣探得这傀儡脉搏与气息如常,只稍显虚弱。若能花些时日加以修复与调养,定可复原,还望大王宽心。”
黔成王听得这话,倏地松一口气,不禁感慨,“唯有国师可托,国师还需多加调教山庄内众人,以免诸事皆求国师一人之力,累及身心。”
凌月眉眼噙笑,恭敬应是,“大王所言极是,此番归来,微臣正有此意。”
黔成王微微颔首,颇为满意,“孤先行回宫,便不扰国师了。”
凌月将黔成王送出毒影阁,眼见他内侍扶他上车远去,遂转身返回禁地。
她站在监牢前,细致打量那两名傀儡,并未察觉异样。正当她转身迈入监牢之际,其中一个傀儡动了。
“庄主,别来无恙。”那傀儡面向凌月行来,神色、动作与常人无异,哪里还有半分受控傀儡的模样。
凌月心下大惊,猛地跳开几步距离,冷声问道:“你不是傀儡?”
一语方落,那傀儡已行至凌月面前,面容平和,眉眼间甚至带着清浅笑意。
“庄主,一年不见,你便不记得我是人是鬼了?”
凌月心叫不好,定是方才她的所言所行露出了马脚,眼前这人才敢冒险自曝身份。
此人孤身囿于人间炼狱,如今在她面前主动表明身份,内情无需细想。或与她一样,为寻得契机,静待云散月明之时。
昔日云飞翼云飞翼告知,另有一傀儡同她一般心神清明。不禁生疑:云飞翼因何不曾揭发此人,让黔成王蒙在鼓里。
后来得知,云飞翼并非真心与黔成王合谋,他所求之事不过是炼制蛊毒,恰好黔成王甘愿提供活人以供其炼蛊。
故而,虽知晓此人是假作失智,蒙混其中,亦无意挑破。若非危及云飞翼本人或沁兰山庄,便由着他装模作样,亦或抱着一份看戏的心态。
“一个傀儡,言辞竟如此犀利,实属罕见。”
凌月不禁唏嘘,若黔成王得知云飞翼将他蒙在鼓里,不知会作何反应。
那傀儡半分不惧,“庄主说笑了,方才见庄主言辞糊弄黔成王,不禁猜测庄主内里——早已非昔日那助纣为虐、手染苍生鲜血之人。庄主此次前来黔朝王庭所求何事,还请庄主吩咐,我或可相助。”
凌月见他言辞利索,逻辑清晰,甚目标明确,便知此人并非碌碌之辈。
方才她查探那受损傀儡,分明早已无力修复,恐黔成王再度命人掳城中稚子供她炼制,遂作伪以言语敷衍。却被眼前之人察觉,此人必然对阁中景况了如指掌。
“你究竟有何来历?”
“回庄主,吾名许李,不过是一个被黔成王命人带入宫作御林军敢死队操练的蝼蚁罢了。父母乃月城内一商户,我被带走后,父母四处求人无果,恐早已家破人亡。幸而命硬,未曾沦为无知傀儡,任人操控。”
许李言及于此,已是目眦欲裂。
凌月心中不禁生出疑虑,“倒是奇了,据我所知,身中蛊毒而神智犹存者屈指可数。至今我仅听闻过两例,而你便是其中之一。”
“庄主英明,我原本以为庄主对此事并不知情。不过,仔细想来,庄主何等狡猾一人,更是蛊毒高手,怎会看不出我失智一事是真是假呢?幸而庄主与黔成王并非一条心,让我有命苟活至今。”
凌月有意试探,“你可知,另一名神志尚存者为何人?”
许李倏地轻笑出声,微微颔首,恭敬地回道:“庄主玩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凌月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这人竟将她的底细摸索得如此清楚,不由得怀疑自己身边藏着一双他的眼睛。
许李似洞穿了凌月心中所虑,遂出声言明立场,“庄主不必忧心,我与庄主心中所求一致,愿助庄主一臂之力。我在此蛰伏多年,或许等候的便是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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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荣被动蛰伏多年,如今连阿越国这般弹丸之地也敢心生觊觎。请陛下恩准,微臣愿领军西征,铲除阿越国贼寇,替大荣清理边境祸害,尔后一心对付黔朝,不愁没有安宁之日。”
江凌安俯身跪于建安皇帝寝殿之内,朗声禀道。
建安皇帝斜靠在榻上,他头疾未愈,气息略显微弱。
“凌安,而今你有此心思,朕心中甚感欣慰。奈何朕身体欠佳,实在不放心呐!你此时西征讨伐阿越国贼子,恐朝中生乱……”
“请陛下宽心,微臣已妥善安排。凌州有顾柠领军抵御黔朝军,黔朝军与我军交战数次,屡遭败绩,军中傀儡悉数损毁,所剩无几。复原或再造傀儡须得时日,近日尚无力再行来犯。”
“京中尚有御林军守卫,御林军统领韩哲自幼为陛下陪读,陛下可还忧心于此?”江凌安眼神清明,凝视建安皇帝,
建安皇帝闻得此言,沉吟思虑半晌,遂颔首应允,“凌安,此番西征,务必谨慎行事。大荣江山需要你,太子亦十分依赖于你。”
江凌安领命,遂向建安皇帝辞行,返回公主府,命亲卫传信与凌州大营。
“速给顾柠去信,凌州百姓交予他,若凌州失守,让他提头去见诸葛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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