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知她是在担忧自己,三年来杳闻宁长大不少,个子也开始蹿起来,只不过依然少言寡语,有时碰到不想理睬的人,干脆装作哑巴;也有极少的时候,例如在处事观点上与林霜或者书中圣人意见相左时,那说起话来可谓是滔滔不绝,甚至会气到好几天不理林霜。
他们两个争执最凶的一次,是林霜讲到大将“武木将军”月飞被虞高宗处死的那段历史,林霜道因为月飞本来已经大权在握,还因一己私利在襄阳屯田,甚至说出“迎回二帝”的话,全然辜负了虞高宗的信任,忠君之心不纯,才会被处死。
可杳闻宁有不同意见:“月飞虽然在战场上屡战屡胜,却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蛋。世上人皆有私心,屯田无可厚非,可毫不遮掩,又名不正言不顺,才会落人话柄,后虞高宗昭告天下表明他为忠,他却反过来戳君主的脊梁骨,说好听是不拘小节,说不好听的是得意忘形。还有虞高宗,用人应了解其优其劣,人无完人,他需要月飞为他抗靖开疆扩土,却包容不了所用之人的缺点,他人几句挑唆便断了一枚重棋,以致后来无人可再阻止靖入北关,虞朝差点覆灭。”
林霜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拧眉道:“帝王天授,无可更改,为臣为将还需忠心。”
杳闻宁道:“忠心不假,可也要看君主有没有让人忠心的本事。”
林霜:“若是君主没有本事,难道就可以做不忠之臣了吗?”他颤着声音质问着,“杳闻宁,你这是大逆不道!”
这是林霜第一次对她发火,双眼通红的样子把杳闻宁吓到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她就是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林霜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疾言厉色了,对史实各抒己见本就是常有的事,他虽是杳闻宁的师父,却也没有理由要求她与自己思想完全相同。
那是林霜第一次见她哭,心中慌乱,连忙道歉。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道歉也弥补不了一个孩子受伤的心。杳闻宁一连好几天都没跟他说话,最后还是偷偷带她出去上街玩了一趟,这罪才算是赔完了。
想到这。
“诶?今天年集最后一日,还赶上初雪,不如休息一天,带你去茶楼听说书?”
林霜与三年前刚下战场的黑煤球子不同,一点点眼见着变成了正常肤色,杳闻宁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不至于在外面丢了找不到人。
杳闻宁:“冷。”
林霜知她是在担心自己的腿,笑着劝道:“每年这个时候,丝雨茶楼的王先生都会上新的平话,为师戴上你为我亲手缝的护膝,咱们一同去,如何?”
杳闻宁有些心动,她放下书,默不作声地自我挣扎了须臾之后,点了点头。
林霜发自肺腑的笑起来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嘴角圆圆的,一排整齐的牙齿虽然不似皮肤黑时显眼,但让人看了,心情都会不由得跟着变好。
林霜:“行,那我去穿护膝。”
人都出门了,还不忘探回来半个身子嘱咐道:“外面天冷,多穿点。”
杳闻宁僵硬地点头,待到林霜走远了,她才捧起膝上即将完工的无事牌,仔细地用牛皮将它包起来,和锋利的工具们一同放到床下的小抽屉中。
外面的雪明显比晨起时小了许多,杳闻宁与林霜轻车熟路地翻墙而出。
真的要感谢万宁侯当年为了禁足她在碧院的大门钉上几根粗木,让杳闻宁小小年纪练就了一身上墙下墙的好身手,现在墙对于她来说就像是进屋的门槛,要不是有府内巡逻的府兵时常走动,翻墙不过是伸伸腿的事情,就连侯府一丈高的围墙也难不倒她,身高不够,但胜在轻巧灵活,借力打力,从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出了侯府,二人上了街,林霜非常自觉地将自己的脸给挡上,至于原因,大概是他们初次溜出府时,只要他走过街上的人都会看向他,尤其是女子,要么垂下眼眸红云浮面,要么三两成群窃窃私语,甚至有女子上来直接问他:“三百钱一晚行不行?”见他摆手拒绝,又道,“那五百?”
吓得林霜捂住杳闻宁的耳朵,慌忙逃走。
故而每次出门,他都会把脸遮住大半。也幸好此时是寒冬,包得再严实大家也只会觉得他是怕冷。
一大一小二人走进丝雨茶馆,新戏已经开了许多天,茶馆内却依旧人满为患。
小二:“哎呦,二位来的正巧,王先生马上要开说了,今日人多,只有站位了,您看是光听说书还是要点些茶点?”
林霜:“今年新鲜,还出听票了,都什么价?”
生意好,小二也满脸喜气,脆生生道:“光听平话一人两文,娃娃也要收钱,有凳子没桌,白水随便喝。任意买一茶水点心,免费听文,可多安排一个凳子当桌,娃娃也不收钱。”
林霜看了眼一旁的杳闻宁,对小二道:“行,茶要天湖龙井,糕就来珍宝拼,如此,凳子要加两个,不过分吧?”
小二一甩巾:“得嘞!给二位贵客安排廊上听得最清楚的位子,里面请——”
小二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穿过人山人海,伴随着一连串:“抱歉,抱歉,借过,兄台小心脚”,他们总算是坐下来了。
屁股刚沾凳子,周围观众就爆发出巨浪般的叫好声,林霜侧身对杳闻宁耳语道:“今年的新文一定精彩,王先生还没开口,看大家这反应。”
二人不由得正襟危坐,更期待了。
只见台上王先生一拍醒木,台下顷刻间雅雀无声。
说书人:“有些贵客看起来颇为眼熟啊,一连来了好几日是不是?想必诸位是被这刑天将军的英雄事迹所征服,在此,王某人先谢过各位的捧场了。”
台下有人大声问道:“听说这故事都是真事,怎么你一说书跑江湖的,还真的认识林天策不成?”
说书人:“何止认识?!诸位也知道,王某人半载游历,五月撰文,才有了这《刑天将军镇江南》的十篇。”
有挑事的嚷嚷道:“不信!”
说书人:“诶?若是诸位不信,王某今日便来讲讲与林天策清郡金刚寺初见——”
“啪!”
“刑天将军识破伪僧真面目——金刚怒目且怀菩萨心肠。”
说书人:“众人皆知,三年前褚兴军谋反,林天策奉圣旨前往江南肃清余党,剿灭负隅顽抗的五姓贵族,王某与林天策,正是在江南清郡金刚寺中,偶然相遇。”
说书人:“林天策身穿林义大元帅所传的烁金铠,隔着面甲,目光如炬,右手持大钺,左手举盾,于太阳升于头顶之时,抬右脚,踏上金刚寺的第一级台阶。”
说书人:“彼时,五姓反叛之事已了,林天策进寺寻方丈,欲超度因战争而失去生命的亡灵,方丈应允并许诺斋戒七日后设坛诵经。而后林天策来到佛前,双手合十,诚心祈祷。”
说书人:“王某当时就在旁边,只听他道:万灵之贵,敌我同明,盛林亡魂,五姓幽冥,奈何桥上遇孟婆,前尘恩怨且消散,来世都道——”
“啪——”
“人之初,性本善!”
“好!”
“没想到这杀伐决断的林天策还有一颗慈悲心。”
说书人:“突然,一个小沙弥持刀冲来,眼见便要刺进林天策的后颈,就在这关键时候,林天策一个回身重拳,小沙弥重重摔倒在地。”
说书人:“见打不过,小沙弥竟然扑向王某人!当时,那把刀就抵在王某抵喉咙这里,吓得我啊,是一点也不敢动。”
说书人:“林天策停住了脚步,霸气喊道:‘住手!出家人劫持百姓,佛祖座下岂能容你!’”
说书人:“那沙弥开口竟是个女生,道:‘呸!我乃五姓华容城之妻,为保腹中胎儿才藏身这金刚寺!见你方才竟然为五姓祈福,哼!别忘了,那些人皆是亡于你的刀下!你以为我们会感恩戴德吗?只会觉得你虚伪至极!’”
“林天策向来爱护百姓,虽与王某素不相识,却还是为顾王某性命而后退三步,道:‘五姓支持褚兴军谋反朝廷,已是死罪,若你现在放开无辜之人,本天策许你回河北道,如何?’”
“那女子邪魅一笑道:‘不必了!’”
“紧接着金刚大殿中,冲出不少埋伏人,那女人将我推向林天策,神情分外嚣张道:‘林天策,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离开这了!’”
“林天策看着周围突然出现的敌人,反倒大笑三声,朗声道:本天策等的就是你们——五姓余孽!”
“说时迟那时快,百人一拥而上,林天策一挥大钺,十人当场殒命,他以一敌百,英勇无比,所向披靡,战时还将王某护与盾下,直至今日,天策上将之大恩,尤铭记于心!”
“林天策威武!”
“林天策好计谋!”
可杳闻宁心中想的是,这故事编得过分假。
但说那孕妇扮的僧人在明知有人手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提前暴露身份甚至故意挨上一脚?
还有万宁侯以一敌百不吃力就算了,竟然还能有空余的手保护一个男人?是真把他当成神话中那个没有头还能消灭一个军队的刑天将军了吗?
在一片欢呼声中,杳闻宁叹了口气,抬头却发现,林霜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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