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仓便安排了一间新下房给安宁住。
是一排起头的一间,宽敞些,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李安宁在夏荷秋酿愤怒的注视下,收拾好几样贴身衣物,搬去了新住所。
屋里有一张酸枝木打的矮床,床尾略显局促地竖着木柜,靠东墙有张桌椅,面盆架摆在角落。
安宁把包袱搁进柜子,关上双扇门。
桌上烛火一灯如豆,她拆散发髻,拿篦子从头通到尾。铜镜中映出她寡淡的面容,她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镜中人也略显得惹人怜惜几分。
方才在寝殿床上,季政掐着她脖子一桩桩一件件问她对他下过的毒手,嘲讽她还会怕疼怕死。安宁实在受不了,想起审问时自己一哭他的态度才有松动,便淌了几滴泪下来。
不知为何季政却愈发不耐,翻来覆去地折腾她,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眼,和淋漓汗水都洗不去的狰狞恨意。
不过,他没有再把她甩下床榻,也没有叫滚,只冷冷地叫她出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安宁想笑,但她知道这段日子怕是总要哭一哭才能好过。
次日安宁自己打水洗漱过,照旧拿起她的竹扫帚,出门吸进一肚子冷气,搓搓手,往后头崇德门去扫地。
路上遇见的宫人有向她行礼的,也有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不算小。
“伺候过殿下还过来扫地?”
“一个玩意儿,殿下才没拿她当回事。”
“那咱们怎么待她。”
“当看不见成了,一个魏贼,和她说话都嫌晦气。”
侍寝的宫女在本宫殿地位超然,得宠的甚至会成为半个主子,什么活也不用干还有人伺候。即便不受宠,也会成为本宫宫人们的领头,做些轻快得脸的差事。
但显然季政不想给她这个体面。
拔去的十指尖结出黑红色痂痕,看上去十分瘆人,为防行动间蹭裂,安宁扫地的动作可谓笨拙,管洒扫的玉盏几次想训她,却又有所顾忌地没有发作出来。
晌午宫人们各自用饭,安宁去典膳厨提来两盘菜和一个馒头。
白瓷盘里盛着醋溜白菜和芹菜鸡蛋干,都是时令蔬菜,浇盖的汁料浓香四溢,从前的安宁或许看不上,但受过牢狱之灾又被蕊香几人折磨过后,眼前的菜肴堪称珍馐。
安宁各盛出一点放在宫墙角,下午照旧出去扫地,晚上回来看见饭菜果然被那只白猫风卷残云地光顾过。
白猫端坐墙头,舔舐着前爪,胡须簌簌抖动。
桌上菜色凉透,安宁一口口含咬入口,怔忪间摸上小腹,她才想起季政没有赏她避子汤。
自季政入主东宫之日,很是砍了一批李姓皇室。
安宁的几个在京皇兄全被斩首,公主则无论出嫁与否均被罚没入掖庭。李任——也就是安宁的太子皇兄登基时间太短,子嗣不丰,唯一的儿子李仲玚不知所踪。
季政深知斩草要除根,他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搜寻李仲玚下落,至今已近十日。
可是京城百姓需要城外农户供给,不然迟早关成饿殍遍地的死城。季政早晚得开城门,能不能活,就要看李仲玚命硬不硬了。
至于安宁的想法,她心中暗自晒笑。亡国公主,能有命留下就是万幸,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昏黄烛光照着她的半边侧脸,连带着安宁的眼神也浸满明暗。
天泛青白,安宁从棉被窝中起身,窗外蒙蒙发白,推门一看,地上落着薄薄一层细白,天上还在飘雪。
再没有当初红泥小火炉温酒读诗集的悠闲,如今她该考虑的是刚扫过的雪多久又会落满,明日雪化结冰又该如何铲清道路。
“先把道扫出来,别让殿下仪驾受惊。”管洒扫的玉盏眼神看向角落,过去伸手拧起一个小宫人的耳朵,呵斥道,“你躲在那做什么?想偷懒是不是?”
小宫人“哎哟哎哟”地叫着,哭得一抽一抽:“玉盏姐姐,我没有。”
众人这才看见她脸上脖子上的道道红痕,显然是被欺负的。
玉盏松了手,只推她道:“少顶嘴,去北面扫,快点。”
小宫人埋着头抽抽搭搭去了。
整一早上,道路清扫一遍又一遍,道边堆积的白雪如层层翻浪,安宁冻得手都没了知觉。
中午,雪终于止住,日头放晴。
安宁在啃昨晚让白猫验过毒的炊饼,干巴的剌嗓子,她猛灌几口白开水,才勉强咽下。
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吸鼻涕的声音。她听见有瓷碗碰地的声音,起身推开窗户。
早晨见过一面的那名小宫人跪趴在地上,捧着她给猫盛出来的那碟素菜,仰头往嘴里倒。
“别吃!”安宁叫住她。
猛被人喊住,小宫人一惊,嗓子眼被硬炊饼堵住,她呛地咳嗽不住。
安宁靠在窗边,朝她招手:“你来我屋里。”
小宫人惊惧交加地看了她一眼,或许是见安宁长相温柔不似坏人,才磨蹭着进了屋。
安宁招呼她坐下,抓一把花生仁放到她手心:“吃吧。”
起初她还怕,但看到吃的眼睛便发直,什么也顾不上,皮都不剥便往嘴里塞。
“你叫什么?”
拿水送下食物,小宫人擦擦花狸猫一样的脸,小声道:“我叫韩沉香,今年九岁,原来是检校太尉府上第三女,后来被赶到掖庭,前天才被挑到东宫,如今改名做茴香。”
“同屋姐姐们骂我是魏贼,不给我吃的,还打我骂我,我实在饿的不行了,才去吃姐姐的剩菜。姐姐别怪我……”说着又哭起来。
安宁只问了一句,她却把自己的情况吐露了个囫囵。
曾经也是官家千金,如今却要同猫争食。
“这还有,你慢慢吃。”安宁给她续上一杯水,茴香连筷子都不用,抱着喝下一整碗冷粥,安宁就不让她吃了,“骤然暴食对你身子不好,若饿,晚上再来寻我。”
“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屋子真大,这里只住了你一个吗?”茴香扑闪着眼睛,赖在她这不肯走。
“我叫安宁。”
“安宁姐姐!”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吗?回去姐姐们又该打我了。”
得到准许后,不过片刻茴香就趴在桌上香甜入梦。
看着茴香稚嫩的脸庞,安宁莫名打了个哆嗦。
李朝夕的话固然满满是大道理,不过安宁知道若自己身故,李任决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为皇妹报仇,宫中肯为她洒几滴泪的人都寥寥无几。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若商女的蒙昧有罪,那听曲之人、写诗之人又做了什么?轻飘飘一句商女不知,就把自己衬托得清新脱俗,大义凛然。可他们不过也是去寻欢作乐的,还比不上为生计卖唱的商女。
成王败寇,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食君之禄的能臣尚且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她干嘛想不开把国仇家恨往自己身上背。
她只想活着,好好活下去。
下午再去扫雪,茴香就成了安宁的小尾巴。
“两个魏狗凑成对,团成团的一对晦气。”宫人的闲言闲语传来。
茴香好像寻找到了同类,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她:“安宁姐姐,你也是魏人?”
“嗯。”
“太好了!我想,我想……能不能搬去和姐姐一起住?”
安宁摸了摸她的脑袋:“恐怕不行。”
茴香瘪瘪嘴,想问为什么,但看安宁的表情,明明一如既往的温和,她却问不出口。
连扫三天,晚上回屋,安宁手心发红,到处是细小的裂口,双手红肿似萝卜,在被窝里捂一捂,暖和透就开始发痒。
她从床上下来,提着铫子去烧热水,刚打开门便看见披着深青鹤氅的季政往承恩殿走,他身后跟着的刘仓拿了一把拂尘。
退守墙边站定,安宁低头等他们经过,但那双乌皮履却在视线中越靠越近。
她听见刘仓问:“干什么去?”
“回公公,奴婢去烧些热水。”
借着窗户透过来的昏黄烛光,足以看清她握着铫子的双手红肿一片。
男人宽厚的手捏住她的,安宁顺势被他举起观察。
他粗粝的拇指抚到她掌心,殷红一片,皮下透着血痕。季政用力一按。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让安宁倒吸一口气,她用尽自控力才没有抽回手。
“怎么不躲?”季政看她脸都白的没了血色,却仍咬着牙不肯作声,好像任人怎么施虐都不会叫的白兔。
“奴婢不敢。”
“李安宁。”阴沉沉的语气让她后背发凉,季政左手又掐上她的脖颈,把她推到墙上,脊柱骨节节椎痛,她被迫抬起头看他。
季政眉目疏朗,高鼻薄唇,一双眼睛生的最好看,如湛湛星子,似皎皎明月,看上去最光风霁月君子端方,却偏一蹙眉就生出阴狠的气质。
“你少给孤装可怜,”他语气凝结如寒冰,“不管用。”
安宁去看他的眼睛,她想起镜子里的自己,眼睫一颤,一行泪顺着脸庞滑落,滴在他手背上。
季政骤然收回手,用帕子将那滴泪抹去,但咸热的水意却仿佛渗入皮肤深处。
他看见李安宁跪倒在地,脸颊上冻出根根血丝,模样乖顺无比,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仰望着他:“任凭殿下施为。”
季政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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