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这位王夫人是胡搅蛮缠,谁都害怕将自己搅弄进去。
闻雨眠怒极反笑,明白与这样的人自辩无用,正要好好细数一下她王家自己的腌臜私事,总归不让她白来这一趟,却被陈穗按住了手腕。
她疑惑地看去,却见陈穗但笑不语,只食指在她手腕处轻点,示意她静观其变,而后目光却向余砚声投去。
事实上,许许多多各怀心思的目光这个时候都看向了余砚声。
他顶着这些与剖析无异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站起身,阔步走到堂中,端端正正冲着李淡锦一揖到地:“今日事急从权,冒犯了阿眠妹妹,请姨母恕罪。”
李淡锦悠然唤人将余砚声扶起:“救人于危本是君子之道,你一向做得极好。何况今日救的还是阿眠,姨母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她有意无意地瞟了王夫人一眼,继续道:“眼明则心明,你与阿眠都是清白干净的年轻人,又何苦理会不相干的人呢?”
“李淡锦你……”王夫人拍案而起,甚至意欲冲向前去。
“王夫人慎言,”闻雨眠立马出言警告,“这可是在闻府,您若敢对我阿娘不敬,可掂量好后果。”
王氏今日原本就是记恨李淡锦,有意来找不痛快的,此时怒上心头,更是无畏,傲然道:“我女儿是肃王侧妃,我有什么不敢?”
“肃王?”余砚声回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她,面有寒意,“前段时日,肃王爷曾过府探望家父,谈及侧妃母家为宫里采购的账目有些不清楚。家父顾惜王爷名声,只让王爷自行查验。夫人今日若再一意孤行,您的女儿明日是否还是肃王侧妃,恐怕就不一定了。”
王夫人猛地一颤,面如菜色,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说是她,就连闻雨眠也被震住,她从未想过余砚声也会有以势压人的一天。
很快,余砚声已再次面向李淡锦,抬手又是一礼:“姨母于我有看顾之恩,阿眠妹妹于我也有兄妹之谊,我本不该有所妄想。但心魔已起,难以自抑……”
“兄长!”闻雨眠不由得出声打断他。
可他只是一顿,继而更坚定地说出了剩下的话:“今日斗胆,恳求姨母将阿眠妹妹许配与我。”
风声、水声、呼吸声……一声声交织在一起。
闻雨眠怔然看着他。
他还是一样的端正温润,只是玄衣贴身,金绣攀附,显得硬朗而又凌厉,像是半点都不肯让步。
闻雨眠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几乎快要发抖。
她一直都知道余砚声的为人——光风霁月、心怀大义、待人以诚……若非如此,前世里他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她这一幼年故人鸣冤。
但他今日所行之事已非一句“乐于助人”可以概述,竟是大包大揽了所有的事情,反而将闻雨眠这个始作俑者摘得干干净净。
天子有意与闻家结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七皇子往闻家跑得勤快,也从未避过旁人。
李淡锦的目光已从惊讶变得忧虑,其余众人也在短暂的怔愣后燃起了更强的兴味,一道道目光像是泛着寒光的利刃,不约而同地刺向余砚声,恨不能将他剥皮挖心地看个分明。
不能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闻雨眠再忍不住,用力抽出被陈穗拽住的手,毫不犹豫地走到李淡锦案前,提裙跪下:“阿娘,此亦女儿所愿。还望阿娘成全。”
余砚声很容易就能看见她伏在地上的身体,袅娜娇小而又坚定的。他的神情变得极度复杂,理也理不清,辨也辨不明。
可很快,他像是在转瞬间翻阅了无数高山,带着决然,掀袍跪在了闻雨眠身侧,俯首恳请:“望姨母成全。”
李淡锦以手支额,定定看着她的一双儿女,叹息之后,却是将余砚声唤到了跟前,牵着他的手,声音低而温柔:“阿眠懵懂无知,对所有人都予取予求。可你是个灵透的孩子。她情窦未开,你又何必自苦呢?”
余砚声很恭顺地半跪在她跟前,眼中露出一种对长辈才有的孺慕之情,低头一笑,似是自谦,又宛若自嘲:“我也曾自诩灵透,深谙道理。也曾下定决心,若是求不得,那便不求。顺水行舟,潦过此生,总好过令人为难。”
他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宣之于口。片刻后,他抬起头,双眸坚定似含星辰:“姨母,往事不可为人道,但今日所请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若您信得过我……哪怕是看在我故去的母亲面上,成全我吧。”
李淡锦心中大恸,眼睛都在发酸:“你甚少提及你的母亲……”她再也说不下去,又侧首望向自己的女儿。
闻雨眠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满目茫然。
她整张脸上最出彩的便是那一双眼,像是漆黑如墨的耀石镶于雪玉之间,自有一番灵气,忽闪间便能传情达意。
是什么时候起,这个莽撞随性的小丫头也有了自己不可更移的意志呢?李淡锦有些头疼,却还是宽容地冲着两个后辈笑了笑,起身走至堂前。
“诸位都知道,砚声故去的母亲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多年以来,我对他视如己出,也有意让两个孩子结为连理。却不知孩子大了,自己有了想法。这是好事,亦是喜事。今日便请诸位见证。”
事情到如今地步,在场诸人心思各异。
李淡锦和那位故去的余夫人之间究竟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少有人知。但余远和闻耀民两位朝臣,十数年来政见不合,日日大吵小吵,这是眼见着的事情,如今却就这样结为秦晋了?
再者说了,七皇子求娶一事并非空穴来风,闻余两家联手给人难堪,恐怕在皇族的面子上抹不过去吧?
可思量归思量,李淡锦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能为闻余两家掌事的人,既然已经发了话,那自然没有人敢不应承。
也就半瞬时间,恭贺之声便此起彼落,许多人都端杯迎了上来。
闻雨眠身处其中,却恍然如同局外,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笑一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隔着人群,望向余砚声。
意料之中,余砚声也看着她,不过一瞬,又移开了眼,转而去与旁人推杯换盏。
多谢。
她无声道,心中沉甸甸的,终于还是百感交集之中品出了些尘埃落定的欢欣。
……
夜已深了,可余远书桌上依旧放着厚厚的一摞信件和折子,等着他来批复或是列名。
余砚声清楚父亲的有意冷落,耐心地站在一旁,间或替父亲递书或是添茶。
直到下人第二次走进来更换烛台上的蜡烛,余远这才抬起头:“听人说你这段时间身体不适,不去歇着,杵在这儿干什么?”
余砚声研墨的手一顿,轻轻扫了一眼侍奉在不远处的小厮。
不知为何,重生以来,他总是时不时感到骨痛,近日更是心绞痛得频繁。可他并未声张,只有贴身伺候的人略知一二。余远既然如此说,那必是有人传话。
府中上下到处都长着父亲的眼睛,这让余砚声有些疲惫,也确信了父亲今日是有意要立规矩,更加不敢放肆,双手将下一封公文奉到父亲手边:“不是什么大毛病,已经好了。”
“哦?好了?”余远意味不明地笑笑,将余砚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似是要将他彻底看穿,“可我怎么觉得你还病着?病得太重,以至于头脑不清,这才会在闻府干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他的目光像是有千钧之力,可声音却依旧平和。
余砚声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过了许久,大概是见余砚声态度恭敬,余远总算将他一直奉于手中的公文接了过来:“你以为闻家丫头于你有意?醒醒吧!她早就在闻耀民跟前直嚷着要退婚。你不过是她用来摆脱七皇子的手段而已。今日无论是谁救了她,这出以身相许的好戏都能唱下去。”
侍奉的下人已经自觉地退了下去,还贴心的掩上了门,唯恐落了自家郎君的面子。
但余砚声本人十分从容,没有半点被训斥的难堪:“阿眠想要退婚,究其因果,是我故意让她看到了七皇子与郡主亲密。父亲所说种种,我自然清楚。”
余远一顿,继而皱紧了眉,将手中笔向桌上一撩,墨点四处飞溅也不甚在意,像是到现下才当真动了气:“你是个读书人!为了一个女人无所不用其极。你的风骨呢?你的气节呢?自甘堕落,受人愚弄!幼童尚知耻,有觉危避险之智,你倒是很懵懂无知嘛。”
“父亲耳目众多,今日之事瞒不过您。但您只见阿眠落水,致使我仓皇之间当众求亲。却不知在去闻府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即便没有这一遭意外,我也会求姨母将阿眠许配给我。”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烛光投在眼下的影子轻颤一下:“只是不知怎么,竟与阿眠想到了一处。也算是桩喜事。”
余远脸上的沟壑变得深长,看向余砚声的目光变得惊诧而又不可置信:“你一向稳重,如今怎么……”
“我还是我。”余砚声回答,“可即便是我,也总有想要不顾一切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父子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
“罢了,”余远兴致缺缺地重新提起笔,语气淡漠,“闻家丫头骄纵无礼,不配为你夫人。但你自己既然做了决定,也不必再问我了。”
看着他的动作,余砚声也重新拾起了那半方残墨,慢慢研磨:“母亲曾亲口说过,愿让阿眠做她的儿媳。儿子还是希望您能接受她,善待她。”
余远手腕一抖,笔下的一捺变得崎岖起来。
他想到了故去的妻子——那个爱穿红衣的女子,挑剑挽缰,明媚而又自由。她喜欢的人也好、事也罢,与自己从来都是不相同的。
他沉默半响,将写错的字两笔划掉,又重新沾了墨:“既然是你母亲选定的,我自然会遵从你母亲的意思。”
“谢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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