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似是又落了一点雪,窗外嘈杂得厉害,那几条稀疏的枯枝仿佛在风里厮杀了好几个来回,动静大得让人心烦。
闻雨眠没睡好,闭上眼睛就是余砚声摇摇欲坠的身影。
晨光从轩窗间露出了些许,闻雨眠受够了一晚上“烙饼”的折磨,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连早膳都顾不上便匆匆出了门。
前院里,闻濯尘正在练剑,见她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很是新奇地将人拦下:“今儿是怎么了?竟在这个时辰就见到了咱们家的大小姐。”
闻雨眠无心与他纠缠,因而也没搭理他话中的嘲弄,脚步都没停一下,步履匆匆地继续往外走:“砚声兄长病了,我去看看。”
闻濯尘一时语塞,不肯放人,正要问她究竟是谁家的妹妹,却见府上的老管家弓着腰走了过来:“见过郎君、娘子,老太爷请你们过去。”
霎时间,闻濯尘脸上的笑僵住了,再斜眼看向闻雨眠,见她也笑意敛尽,只剩漠然。
兄妹二人跟着管家走,埋着头穿过了长长的游廊,绕过天井,到后厅里头。
李淡锦不在,闻耀民却是到了,坐在右侧下首,扭头,目视着一双儿女走进,伏身行礼。
闻老太爷笑着招手,拉过闻濯尘并坐着:“刚练过剑吗?这大冬天的怎么还带着汗,当心着凉咯。”
“我身子壮实,没事的。”闻濯尘咧嘴笑着,眼神却止不住地往旁边偷瞟。
闻雨眠独立在中间,乖顺地垂首垂眸,听到父亲的呼唤,这才到父亲身边坐下,却也并不言语。
半晌过去,闻老太爷总算想起似的,皱眉看向闻雨眠:“这孩子,闷葫芦一样。怎么?不爱和阿翁亲近么?”他也没等人答话,端起茶盏,一口未喝,又迅速落下,接着道,“上次同你说了七皇子的事,怎么没见你主动去赔罪?倒是听到风声,说你想要退婚?”
闻雨眠没有贸然说话,只是看向闻耀民。却见他死死低着头,半点不敢抬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
她蓦地明白过来今日究竟为何叫自己过来,紧接着便是重得骇人的心跳,强装镇定地问:“阿娘呢?怎么没有过来。”
“我在同你说话,你问你阿娘干什么?”闻老太爷一拍桌子,一水儿的茶杯都碰在一块,叮当做响。
闻雨眠被吓得一个激灵,无所依地望去。
“阿翁,”闻濯尘一身的汗收了个干净,“阿眠胆小,不要吓到她。有什么话好好说。”
闻耀民依然没吭声,只听闻老太爷继续冷斥道:“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什么规矩!这就是你阿娘这个书香世家的官家小姐教出来的女儿吗?”
“说我便说我好了,为何要拉扯阿娘?”闻雨眠猛地起身,冷言回敬道。
她气得厉害,一身的血都迅速流动着,横冲直撞,让她眼眶发热。但她暗暗咬住嘴唇,微昂起头,半点不肯服软。
她早就该知道,伏低做小是没有用的。每一次的忍让都只能换来更多的羞辱。
“阿眠!”闻耀民一拍桌子,紧皱着眉头,却不看她,“怎么能这么和你阿翁说话?”
早年间,闻家一文不名,靠着耕田劳作勉强度日。闻耀民的母亲怀了第二个孩子,可惜天降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入冬之后又逢大雪,令她在饥寒交加中带着孩子离开人世。
闻老太爷再娶不到媳妇,一个人拉扯着儿子,日子好时,豁出所有家当给闻耀民买蛋买肉,日子不好时,挖虫伐树也要将闻耀民喂饱。
他们是相依为命活下来的。闻耀民知道父亲的不容易,向来孝顺,成家立业之后,更是约束子女妻子,半点不许他们违逆老人。
闻雨眠听够了这些故事,已不再感伤,只是平静地等着他们对自己的宣判。
果不其然,闻耀民放缓了语气,不知盯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沉沉道:“前些日子的事情,你阿翁的意思还是要先问过七皇子,看七皇子是什么说辞。”
闻老太爷饮了一口热茶,慢悠悠将茶盏放下,摇头晃脑道:“我已经问过啦!七皇子是个有担当的人,并未否认,认了下来。但他也保证了,不会让外头的女子影响到你,对你还是别无二心的。”
闻耀民打量着闻雨眠的脸色,适时又劝道:“当时我也在场,七皇子指天立誓,并无作伪。他毕竟是天潢贵胄,若日后能与那女子一刀两断,也并非不可原谅。”
“父亲!阿翁!”闻濯尘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怎么能相信这样一个人能善待阿眠呢?”
闻老太爷的眼光锐利起来,少有地对闻濯尘呵斥道:“你懂什么?坐下!”
闻雨眠看着,局外人一般,甚至有些想笑。
她的阿爹先是阿翁的儿子,然后才是她的父亲,为了能够让阿翁满意,竟能自欺欺人到此等地步。
她也很警觉地意识到,她的阿爹是一个父亲,同时也是一个男子,男子风流之事与他而言本就无伤大雅,只要萧清瑾愿意在言语上给彼此三分颜面,闻耀民就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他真的能痛改前非,收心敛性。
“我宁可削发为尼,也绝不嫁与七皇子。”闻雨眠看着闻老太爷的眼睛,坚定道,“你想用我去换子孙的锦绣前程?是你做梦。”
闻老太爷一口水呛得他憋红了脸,咳喘不断,愤怒地将杯子砸在了闻雨眠的脚边,狂斥道:“你……你……放肆!无礼!”
闻耀民一边为父亲顺气,一边严厉地吩咐:“阿眠,向阿翁道歉。”
“我不会嫁的。阿娘不会同意的。”
闻雨眠挑衅地勾勾唇角,福身行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一步是粗俗的叫骂之声,一步是瓷器的碎裂之声,全都被她留在身后。
他们不明白,逼她行不愿之事是做梦。
将一家之荣辱前景寄于一个外姓男子身上,更是做梦。
她站在抱厦之下,脸色实在不好,即便是桃儿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缩头缩脑地在旁边候着,欲言又止几次还是没敢打扰,直至引起了闻雨眠的注意,被横了一眼,这才讨好地笑着:“方才桐于来过了,说是余郎君请娘子去茶坊一叙。”
“兄长?”闻雨眠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原本是想去余府探望余砚声的,被一闹竟是忘了,“他不是病着吗?怎么还能去茶坊?”
桃儿耸耸肩,示意自己也无从得知。
……
这两三年里,由于皇帝突然多出了品茶的兴致,京城中的茶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可饶是新秀泉涌至此,毓贤楼依然一枝独秀,城中甚至一度有“不饮毓贤,不言圣贤”之说。
先是达官贵人、名公巨卿,后有富商乡绅、文人雅士,趋之如鹜地附庸风雅,终成了一座难求之势。
闻雨眠也来过几次,却是大失所望。
所谓的名茶“毓贤”,实则不过些南方新茶,虽也为上品,可论香醇不如龙井,论回甘不如毛峰,实在是徒有虚名。之所以长盛不衰多年,大概是来者来此,品茶论道的少,攀附权势的多。
闻雨眠自马车出来,印入眼帘的首先是笔走龙蛇的“毓贤楼”三个大字,香樟木的匾,金线压纹,名家手笔。
匾下是来来往往的人,神态各异,步履匆匆。
余砚声等在靠左的位置,石青色的直裰,素白的斗篷,文人墨客的装扮。他身量颀长,形容平和,并未东张西望,半点也不着急,像是功名场中的闲人。
闻雨眠一眼就看到了他,几步走上前去,正巧见他也迎了上来,甫一站定,却不言语,先将人上上下下大量一遍,见他不似昨夜那般骇人,这才放心了些:“大夫怎么说?用过药了没?”
半晌没听到答话,闻雨眠这才发现,余砚声也在极其认真地打量自己,像是隔了许久未见而又随时可能面临分别似的,珍之又珍,沉之又沉。
即便是阔别四年重逢,他也未曾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自己。闻雨眠低下头,挽了挽耳边的头发,轻咳一声:“兄长?”
“抱歉。”余砚声回过神,先收回了目光,又略退了一步,“大夫来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大碍,许是多年未回故土,有些水土不服的缘故。只是不巧,昨晚吓到你了,今日特地向妹妹赔罪。”
闻雨眠最不喜欢的便是余砚声过分的守礼,无形之中温柔地将人推拒在外。她今日在家中已说了不少场面话,此时半点不愿再同他一起客套,只笑了笑,便主动向里面走去。
与她而言,若非要说这毓贤楼有什么好处,便是此处正处朱翘湖畔,是个最幽静的所在,自三楼望下,湖上景象一览无余,倒也的确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番。
桐于未等吩咐,先一步进去,将雅间里的侧窗打开。湖面清风掠来,闻雨眠惬意地闭上了眼,几欲随风而去。
“眼下尚未入春,风寒水冷。仔细不要着凉。”
闻言,闻雨眠转过身,很是听劝地坐了回去,正巧余砚声已亲手烹好了茶,呈于她面前。
闻雨眠捧着茶碗,却迟迟不饮,反而抬眼看着余砚声,狡黠地弯了弯眼:“兄长不如先饮。”
余砚声也不推辞,一手执了茶碗,先嗅茶香,而后轻抿一口,摇了摇头,又放了下来。
闻雨眠立刻问:“如何?”
话音刚落,一名跑堂推门而入,跪侍桌前,添水添香。闻雨眠了解余砚声的性子,知他必会有所顾忌,有些悻悻,却不料他很是公正地点评道:“恐怕还不及我们小时候去后山摘采的那一罐茶。”
跑堂显见地有些尴尬,连劝说他们再要些糕点都没有便迅速离开。
闻雨眠不禁莞尔:“看来兄长是不欲让人打扰。直说就是了,何苦这般驳人家面子,逼人家离开。”
她煞有其事地端起茶碗,故意学着余砚声方才的样子,先嗅茶香,而后轻饮一口,笑道:“也并非难以入口嘛。”她放下茶杯,眨眨眼,调侃道,“我就说,兄长是懂茶之人,怎会不辨优劣。必是初回京城,为盛名所蔽。”
余砚声也不争辩,顺势应下:“看来下次还是得让妹妹做东,如此才能品到好茶。”
“好说好说。”闻雨眠含笑应下,“毓贤楼向来是一座难求,兄长初来乍到,怎么也能订下这样一个正对湖景的位置?”
“侥幸而已。”余砚声说着,目光却不时望向窗外,瞧着有些心不在焉。
“兄长,你到底看什么呢?”闻雨眠失笑,也跟着他向窗外看去,很快却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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