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拾荒者与羊

否则怎样呢?她看着那张冰冷的诊断书,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近乎残忍的轻松。

那个“否则”,像一把生锈了许久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内心深处那扇早已被遗忘的门。她厌倦了。厌倦了这座吞噬了她十年青春、却未曾给予她丝毫温暖与希望的城市,厌倦了那个在社会评价体系里“一无是处”的自己。她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拴在磨盘上的驴,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磨碎了时光,磨钝了感知,磨灭了最后一点微光,却从未真正抵达过任何地方。

于是,她回来了。像一个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耗尽了一切、最终选择退出战场的士兵,又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上迷失太久、终于望见了灯塔的溺水者,回到了这片父母曾生活过、她出生、血液里始终呼唤着她的莽莽大山。

(二)野化之地:大山的臣民与四季轮回

村里的其他人,早已因“脱贫攻坚,易地搬迁”的政策,欢天喜地或恋恋不舍地搬去了山外平坦、便利的新村。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像被时光遗忘的墓碑,沉默地诉说着往昔的烟火气。她却觉得正好。这空寂,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用工作十年积攒下的所有微薄积蓄,像燕子衔泥般,一点点修葺了濒临倒塌的老屋,开垦了被荒草和荆棘吞噬的土地,买了几只羊和一群鸡。她知道,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艰辛,但这一次,心是满的,是为自己而活的。

现实,很快就向她展示了它严峻的面孔。

一个人在山里生活,远非都市人想象中的田园牧歌。水,需要去半山腰一处细弱的泉眼挑,崎岖陡峭的山路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气喘吁吁,肩膀被扁担磨得红肿,第二天像是要碎掉一样疼。柴,需要自己去林子里捡,用那双曾经只握笔的手,笨拙地挥舞柴刀,手上很快就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粗糙的茧子,像地图上新增的、代表苦难的等高线。

她的身体,那具被城市耗损、被疾病标记的身体,常常拖累她。腰疼犯起来的时候,她只能蜷在冰冷的木床上,听着窗外山风如野兽般呼啸,冷汗涔涔,连起身烧口热水都困难无比。那时,恐惧会像冰冷的蛇,悄悄缠上心头——如果死在这里,恐怕要很久才会被人发现吧?这大山会默默地接纳她,如同接纳一片落叶。

山林也并非总是友善。夜晚,常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屋外嗥叫,她必须把门闩得紧紧的,在枕边放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有一次,一只野猪闯进了她的菜地,将她辛苦种下的土豆拱得一片狼藉。她只能躲在屋里,透过窗缝,眼睁睁看着,心像被那只野猪的獠牙狠狠刺穿。种点东西,极其困难。土地贫瘠,岩石遍布,天气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鸡蛋大的冰雹就能让半年的心血化为乌有,留下满目疮痍。养羊养鸡,也要时刻提防黄鼠狼和狡猾的狐狸,更要担心它们生病。每隔一两个月,她必须挑一只最肥的羊或几只鸡,走几个小时蜿蜒陡峭的山路到镇上去卖,换取最基础的生活必需品——盐、油、一点可怜的肉食,还有她那不能断的、缓解疼痛的药。那蜿蜒如肠的山路,每一次都走得她筋疲力尽,脚底磨出水泡,仿佛走完了一生的坎坷。

她的家,简陋得近乎寒酸。土坯墙会掉灰,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潮湿阴冷,雨季时甚至会返上一层水汽。家具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一个缺了角的柜子,和一张用石头垒砌、上面铺了木板的“桌子”。没有电器,照明靠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夜晚,灯焰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另一个沉默的、舞动着的灵魂。

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物质匮乏与身体痛苦的映衬下,她那丰富得近乎奢侈的内心世界,才显得愈发夺目。她学会了用想象力,这台唯一没有被城市规训、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敏锐的机器,来重新“校对”眼前艰苦的现实,为它披上诗意的外衣。

春之章:苏醒与馈赠

春天,大山是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缓缓苏醒的巨人。

最先感知到变化的是风。它褪去了凛冽的刀刃,变得湿润而温柔,携带着泥土解冻的腥甜气息和漫山遍野野樱桃、杜鹃花初绽的、若有若无的芬芳。光秃秃的树枝上,爆出米粒大的、鹅黄色的嫩芽,像天空突然睁开了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清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在山谷间流淌,将远山近树都渲染成一幅酣畅淋漓的水墨画。林问心走在雾里,感觉自己成了画中一个移动的墨点。

她去挑水时,会想象自己不是在做苦役,而是在为这位刚刚苏醒的巨人献上清晨的甘露。那叮咚作响的水桶,是献给大地的、清脆的乐章,比城市里任何一首流行歌曲都更动听。她对手上那些新磨出的水泡和茧子说:“你们是大地颁给我的、春天的勋章,比任何办公室的奖状都更真实,因为它们证明我还活着,在感受,在创造。”

她挥舞柴刀砍去疯长的荆棘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位在与冬天残留的枯败势力搏斗的骑士,每一根被劈开的、带着清新木香的柴火,都是她赢得的战利品,将在下一个冬天,为她燃起温暖的胜利篝火。

春雨淅淅沥沥地来了,不像城市的雨那样急躁、污浊,而是绵密的,耐心的,像无数根透明的丝线,将天地缝合在一起。她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滴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听着它们敲打瓦片发出悦耳的、如同古琴般的韵律。她会想:“这雨,是天上的谁在弹琴呢?是某位寂寞的龙女,还是掌管布雨的童子一时兴起?”她甚至觉得,每一滴雨里,都可能携带着来自云层之上的、不为人知的信息。

夏之章:繁茂与考验

夏天,大山是一位精力旺盛、性情多变的壮年。

绿色变得浓稠、深沉,几乎要滴淌下来。树木疯狂地伸展枝叶,在山坡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墨绿色的巨毯。知了藏在看不见的深处,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将这寂静衬托得更加深邃。野花们毫无节制地怒放着,绚烂而短暂,像一场场不计后果的爱情。

炎热是另一种考验。正午时分,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林问心必须趁着清晨和傍晚的凉爽劳作。给菜地浇水成了每日必修课,那点可怜的泉水显得愈发珍贵。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的额角、脊背流淌,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

但夏夜是迷人的。当最后一抹晚霞被墨蓝色的天幕吞噬,无数萤火虫便提着小灯笼从草丛里飞出来,在夜空中划出优美而神秘的弧线,像散落的星子,在举行一场无声的狂欢。她躺在屋外那张破旧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看着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那光芒冰冷而纯净,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烦忧。

这时,她会思考更多关于“创造”的问题。看着这漫山遍野、形态各异的生命,她想:“上苍在创造万物时,为何如此有想象力?他创造蚊子这种恼人的小东西时,是不是一边画着它尖细的口器,一边偷偷地笑?他设计蝴蝶翅膀上那惊心动魄的图案时,是不是参考了晚霞和彩虹?每一种生物,甚至每一块石头,是不是都有一张独属于它的、充满奇思妙想的设计图?”她感到困惑的是,如此富有想象力的造物主,为何又会制定出那么多僵化的、似乎意在束缚这种生命力的“天条”呢?神界的创造力,是否也受到了某种“规则”的制约?

秋之章:丰盈与沉思

秋天,大山是一位慷慨而肃穆的智者。

天空变得异常高远,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蓝宝石。山峦的颜色丰富起来,不再是单一的绿,枫树燃起火焰般的红,银杏摇曳着金子般的黄,松柏坚守着沉郁的墨绿,层层叠叠,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空气里弥漫着果实熟透的甜香和草木干燥的气息。

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林问心最忙碌、也最充实的时节。她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几棵果树上为数不多的、却格外甜美的柑橘和柿子,像对待珍宝。她收割菜地里那点可怜的作物,将豆角、南瓜晒成干,准备过冬。这也是卖羊羔和鸡的好时候,能换回多一些的物资。

看着手中金黄的柿子,她会想起“齐天大圣”偷吃蟠桃的故事。“天上的蟠桃,究竟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比这山里的野柿子更甜?神仙们吃东西吗?如果他们不吃,为何又要有蟠桃园?如果吃,他们……需要上厕所吗?”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忍俊不禁。但笑意过后,是更深的思索:“如果神仙也需要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那他们和凡人,除了拥有法力,本质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们所谓的‘超凡脱俗’,究竟脱的是什么‘俗’?”

秋风渐起,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让它们跳起生命的最后一支舞。沙沙的声响,像大地在轻声叹息。这凋零的景象,并不让她感到悲伤,反而觉得是一种必然的、庄严的循环。她想到:“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神仙呢?神仙会死吗?如果不会,那天上的神仙,加上地上修炼成仙的,还有死后封神的,岂不是越来越多?天庭……会不会神仙满为患,也需要搞‘计划生育’或者‘竞争上岗’?”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天上的世界,或许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完美无忧。

冬之章:蛰伏与内省

冬天,大山是一位沉睡的老人,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雪花无声地飘洒,覆盖了山峰、树木、小屋,将一切棱角都变得圆润,呈现出一种简约而宏大的美。世界只剩下黑白灰三色,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木版画。屋檐下会挂起长长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像凝固了的时光。

这是最难度过的季节。寒冷无孔不入,即使把火烧得再旺,墙壁缝隙里钻进来的风,依然像冰冷的针。她的腰腿痛在潮湿寒冷的天气里发作得更加频繁。出变得极为困难,山路被冰雪覆盖,湿滑难行。她储备的食物和柴火必须精打细算,像管理一个濒临破产的王国。

漫长的冬夜里,她蜷在火塘边,听着屋外北风的咆哮,那声音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像怨妇哭泣。煤油灯的光晕,将她和小屋笼罩在一个微小而脆弱的光明泡泡里。这时,她的思绪会飘得更远,更深。

她会想:“神仙的一天,是怎样的?他们也像人间一样,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还是永远处于一片光明之中,没有黑夜?如果没有黑夜,他们如何入睡?如果不需要睡眠,他们那永恒清醒的意识,不会感到疲惫和厌倦吗?”她想象一个永远没有休息、没有梦境的永恒,那似乎并不是极乐,而是一种可怕的刑罚。

“神仙有没有烦恼?”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继续追问,“如果他们有无边法力和永恒生命,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如果他们有烦恼,那是不是说明他们的修炼还不到家?可如果修炼的终极目标是变得像块石头一样毫无情绪,那成仙的意义又是什么?”她觉得,那些被供奉在庙宇里、面目模糊、宝相庄严的神像背后,或许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属于“神”的困惑与无奈。

(三)神思之始:女娲的泥土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温和,失去了正午的炽烈,像一块融化中的金色饴糖,缓慢地流淌在山坡上。影子被拉长了,青石的温热也褪去了几分烫意。小羊羔终于喝饱了奶,满足地咂咂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然后蜷缩在她脚边那片被晒得干爽温暖的草地上,闭上了湿漉漉的大眼睛,安稳地睡着了。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一个恬静的、白色的梦。

她叫林问心。名字是早逝的父母留下的,或许本意是“问候内心”。而刚才送走王大队长,独自留在这山里的决定,或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并回应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林问心抬起头,目光越过山谷,投向远处那层层叠叠、由深绿渐变为淡蓝、最终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山峦线。天空是一种被山雨洗过般的、干净的蓝色,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像迷失的羊群。

四季的轮回,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也滋养了她的思想。此刻,关于女娲造人的疑问,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奇想,而是她漫长山居生活中,无数个“为什么”自然汇聚成的河流中的一个浪花。

她思考女娲用的泥土,仿佛能闻到春天解冻时泥土的芬芳;她质疑那份“设计图”,脑海里浮现的是夏日山林里那些不合常理却又生机勃勃的“设计”;她想象女娲的随心所欲,感受到的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打破常规的自由。

她把这个惊世骇俗的念头说给身边那只正在反刍的老山羊听。老山羊停下它那循环往复的咀嚼,用它那琥珀色的、仿佛看透了千万年时光的平静眸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界本来如此。”然后,它又继续慢条斯理地、哲学般地磨它的草料去了。

林问心不以为意,反而感到一种被理解的安慰。她知道,这些问题在“外面”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看来,是无聊透顶,是胡思乱想,是“精神内耗”的证据。在上海,她若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得到的多半是诧异的目光、礼貌的疏远,或许还有背后“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窃窃私语。但在这里,在这座沉默而包容、见证了她四季艰辛与精神成长的大山里,它们是她最珍贵的财富,是她与这个世界、与那可能存在的、更高层次意识进行对话的独特方式。

她想起自己校对过的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稿。所有关于神话的书籍,描述都惊人地一致,仿佛是从一个权威的母版上复印下来的。女娲就是慈爱、伟大、全能的,造人的过程就是那样神圣、庄严、不容置疑的。从来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人被允许去追问这些看似荒谬的细节,这些隐藏在宏大叙事背后的、微不足道的“真相”。

为什么不能问呢?

难道神,就不可以被追问吗?

难道“标准答案”的背后,不能存在其他的“版本”吗?

太阳渐渐西沉,巨大的山影如同墨迹,从谷底一点点向上晕染,给尚且明亮的山峦镶上了一道温暖而悲壮的金边。寂静开始改变质地,带上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林问心站起身,骨骼因为久坐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和尘土,准备去给羊群添加过夜的草料。

就在她弯腰拿起那只沉重的草筐的瞬间,一阵极其轻微的、与往日病痛不同的眩晕感袭来。很轻微,像一片来自异世界的羽毛,不经意间拂过她意识的表层。同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天边那最后一抹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晚霞,颜色变得有些怪异——仿佛一滴浓稠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紫色,不小心滴入了清水的调色盘,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缓慢而诡异地晕开、旋转。

她怔了一下,立刻直起身,凝神仔细望去。然而,天空却已恢复了正常,只剩下常规的、由橙红向靛蓝过渡的宁静暮色,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过度疲劳的视网膜开的一个玩笑。

是错觉吧。她想。大概是低头太久,血液不太通畅,或者,是这山里的夕阳,偶尔也会调皮一下。

但她心底某个被城市规训已久、却在此地历经四季轮回而悄然复苏的角落,却有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在低语:也许,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注定没有答案。也许,这个世界,比我们被教导的,要倾听得更仔细。也许,当一个灵魂开始真诚地、持续地追问,宇宙,便会以它的方式,做出回应。

她把这个细微的异样感和那个叛逆的声音一起,轻轻地、却坚定地按了下去,像一位园丁,将一颗来自未知星域的神秘种子,小心翼翼地埋入了被四季风雨滋养得愈发肥沃的心田。然后,她提起沉甸甸的草筐,迈着因为疲惫而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在暮色中哗哗叫唤、等待着她的羊群。她的背影,在愈发浓重、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山影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然而,在那份渺小与脆弱之下,却有一种经历了四季淬炼、难以摧毁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那是自由的意志,是不羁的想象,是追问的勇气。

山谷依旧寂静,准备迎接又一个轮回的夜晚。只是这永恒的寂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刚才那阵风——那阵由一个孤独灵魂在四季流转中不断积蓄、最终掀起的、微不足道却锐利无比的风——给永远地改变了。命运的书页,在此刻,被悄悄地翻到了谁也无法预料的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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