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无眼,突然下起了豆大的雨珠。
易寻来不及去戴斗笠,仓皇地收拾起桌上的纸笔来,然而行人争相奔逐躲雨,忙乱间将他的桌子撞翻,刚刚写好的几幅字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就统统损坏了。
他忙俯下身去,将眼前被打湿踩坏的纸笔捡起来,在衣袖上轻轻擦了擦。
风雨转瞬渐大,他却没有着急躲雨去,而是愣在了原地。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视线里一个熟悉的人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嘴唇颤抖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沉枫犹豫不敢上前,隔着风雨与心心念念的人对望了半晌。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这儿,他应该就此忘了小寻,再不去打扰他,伤害他。
可是,他做不到。
他好自私,他快疯了。
小寻是沉枫的第一个爱人,大概也会是唯一的爱人。是他,将当初深陷悲伤迷惘的沉枫给拉了出来!
许久后,不知是谁踏出的第一步。沉枫只记得自己张开了怀抱,熟稔地将小寻拥进怀中。他抚摸着小寻的头发,起伏柔和的背部,最后与他心有灵犀地十指相扣。
易寻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此刻,他只哑声说了句,“我娘都跟我讲了。”
沉枫愧疚难当,“对不起。”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沉枫抱着他,亲吻他,悲切道,“小寻,我舍不得放开你,我舍不得。”
他经历的人生还很短暂,第一次体会到,泪水是如此苦涩。
“我也舍不得你啊,哥哥。”易寻悲伤地回应着他的吻,两人最后额头相抵,在一片凄风冷雨中,迷惘地思索着未来。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我以为你真的再也不会来了。”易寻悲哀问道。
听着爱人哀切的质问,沉枫的心愈发悲痛,然而他除了说一句“对不起”,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是懦夫,但爱令他懦弱。
那天本应该是好好告别的一天,但后面说了什么,沉枫不记得了。毕竟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他只记得两人难舍难分,谁都离不开谁,最后沉枫说了句,“我会找到破咒的法子,小寻,我永远爱你,你是我的。”
他确实试了很多法子,只不过到易寻惨死的那一刻,他没有找到。
小寻是被村里人烧死的,他们知道了他和妖孽厮混在一起,害死了爹娘,甚至有可能殃及到村民,所以没等沉枫发觉时,便偷偷地把小寻绑了,架在木柴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连一点骨灰也没给沉枫留下。
沉枫知道后失去了理智,走火入魔,将整个村子杀了个鸡犬不留。可当他渐渐清醒过来后,又是无尽的痛苦。
护不好爱人,还累及了无辜。
咒,第一次应验。
此后的一百年,沉枫遇到过很多想接近他的男人女人,但是每个人给予他的爱慕和温柔,始终都差了点意思。
沉枫害怕伤害他们,辜负他们,每次浅尝了一点点温暖后,便匆匆逃离。
他知道,不止是因为恶咒的约束,还因为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在枣树下与他相望的目光。
如果再也无法拥有所爱,那这样孤独寂寞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沉枫自觉想明白了,他恨谢春,但一切爱恨,最终都泯于无言。
他开始频繁在人间露面,醉生梦死,似乎这样能稍稍减轻一点他的痛苦。
那天,人间下了大雪。
他宿醉一晚,醒来的时候是在桥上,手上还提着一只酒壶。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晨,坐在地上摇了摇额头,将身上的雪簌簌抖落。
随后,沉枫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满是飘扬的雪花,温柔地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久违地扬了起来。
天地寂静无声,只有少许行人匆匆从桥上经过,冲他投来匆忙且奇怪的一瞥。
沉枫慢吞吞站了起来,这时候,身边刮过一阵寒风,是有一个人从他面前经过。那人身披寒衣斗篷,头戴斗笠,腰佩软剑,是一身游侠打扮。
但他眉眼低垂,肤色白皙,气质温柔内敛,毫无侠客的凛冽杀气。
沉枫只惊鸿一瞥,唇角含笑,痴痴唤了一句,“小寻。”
他本来是做梦的人,在梦中呢喃了一句罢了。
然而那人闻言却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掖了掖斗笠,斗笠下是一张初经风霜的脸庞,温声道,“阁下认识我么?”
两人对视了良久,最后,沉枫的眼睛湿润了,他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随后提起酒壶,踉踉跄跄地走下桥去。
身后那和易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疑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泪水从眼角滑落,寒风唱着哀歌。
明明不可以相爱,为什么还要再相遇呢?
他长成了前生的样子,还顶着和前生一样的名字,是害怕哥哥找不到他吗?
现在,他主动找到哥哥了,可哥哥是个懦弱的人。
沉枫的脚步愈发沉重,本已麻木的心又重新痛起来,酒壶落在身后的雪地里,他本人则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意识模糊前,他又唤了一声小寻。
他只是太伤心,潜意识里希望自己能醉倒,那样就能暂时性地不用克制自己想和小寻相拥的冲动。
只是他当着别人的面晕倒,那位游侠似的人物怎会置之不理呢?
当小寻刚刚将他搬到客栈的客房里时,他便醒了,呆头呆脑地坐在炕上,不敢抬头看人,像极了一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后生。
小寻将斗篷取了下来,挂在架子上,随后倒了杯热茶拿到沉枫面前,眉眼弯弯,笑着说道,“这位兄台,天降大雪,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醉酒呢?当心醉倒在雪地里,无人知晓可就危险了。”
沉枫听着这话,思绪却飘回了百年前。
那时小寻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问他,“哥哥,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他说自己伤心,但是是骗小寻的,故意逗他关心自己。那时爱人就在身边,有什么可伤怀的。只不过这一次醉酒,他确实很伤心。
“我老酒罐了,喝不死的。”沉枫沉沉答道。
“我是说,小心天冷冻伤。”
良久的沉默后,沉枫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呆呆问道,“你还不走吗?”
闻言,小寻怔了一下,但并不觉得此人奇怪无礼,而是耐心道,“我姓易,单名一个寻字。”
“......是吗?”
“刚才听你唤了两声小寻,是在呼唤你的朋友吗?刚好我的乳名就叫小寻,这位兄台,你我真是有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沉枫,”顿了顿,他又哑声道,“谢谢你帮了我,你走吧。”
他脸上已经写满了拒绝和疏远,小寻再瞧不出来就是傻子了,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位谢兄一见如故,从头到尾没有显出一丝愠色,微微笑道,“谢兄,我走南闯北,是无牵无挂之人。跟你一见如故,又见你似乎很是伤怀,本想多陪陪你,既然你赶我走,那我这就离开吧,后会有期。”
说罢,他从容地转身取下斗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往门外走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枫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好似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明远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小寻别走!”
爱是温暖的,令他向往,令他自私。
一个简单的开头,第二世就那样开始了。
沉枫知道,妖皇的恶咒会随时应验,所以他将小寻保护得很好。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游山玩水,走南闯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原以为只要他一直这样小心防备,便能永远和小寻在一起。
他们谁都离不开谁。
那一天,他站在船头,小寻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互相微笑对视。江水漫漫,清风悠悠,是一个气候爽朗的日子。
他们本来要乘舟南下,到春暖宜人的江南,找个地方定居下来。
十几年来的相处,两人早已生出了默契。他伸出手来,将小寻的手握住,把他带进怀里,吻着他的唇,说道,“小寻,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闻到江南的花香了吗?”
小寻仰起脸来看着沉枫,眼里的爱慕和宁静几乎化成了水。他本来想回答哥哥,是的,他闻到花香了,但是不知为何,喉头突然涌上一口苦涩咸腥的液体。
他没能说出话来,笑容渐渐消失,伴随着他的嘴角,鼻孔,眼睛,耳朵,流出黑色的血液。
第二世的小寻,就这样痛苦地死在沉枫怀里。不管沉枫如何阻止,他的尸体最终化成了黑色的水,淌了沉枫一身,最后沿着船的缝隙,流进甲板中。
沉枫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第二世的小寻到底是怎么死的,从死法看来,不是被下了毒,就是被下了咒。可那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从早到晚守在小寻身边,没人有这个机会。
他疯了一样将船砸毁,任由自己的身体沉进江心,在浑浊肮脏的江底沉睡了好多年。但实际上,他一直是醒着的,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清醒地感受着小寻惨死的痛苦。
偶尔睁开眼睛,看看暗无天日的江水,无声地说一句任何人都听不到的话。那些话变成气泡,飘飘摇摇往上,不知有没有飘到水面上,被过往的某一个人听到。
无数鱼虾精怪从他身边游过,但没有东西敢靠近他。
真是可怜。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冲到了岸上,恍恍惚惚中自己爬了起来,就地钻进了一家酒馆。他一身泥水,容貌苍白,狼狈得跟个鬼一样,店里的人听说这人是从江水里爬出来的,吓得立即四散逃跑了,那还敢上前问他要钱。
那样也好,没人来打扰他。
沉枫抱着店里的酒坛子,喝了个够饱,最后翻身摔进去泡在里面,一直等到店家请来了道士和官兵,准备连坛子将他埋进地下时,他才陡然醒转过来。
沉沉地打量着不敢靠近的众人,哑声道了歉,翻身跳出来后便消失了。
江水把他冲到的地方,正是江南的一个小小集镇。
他在那里逗留了几十年,期间跑回去和谢春大闹了一通,求她逼她收回诅咒,但是谢春不为所动。绝望之际,他一怒之下冲上九天云霄,和那群神仙打了一架。
那群人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尽管十分震惊诧异,但沉枫来去如风,真像个疯子一样,打完了就跑,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从那一刻起,天庭诸神开始留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强敌,四处调查他的下落和来历。他们没有抓到沉枫,但却摸到了谢春的下落,一番围剿下,致使那株肉莲刚刚长出来的半具肉身被损毁了。
因此,谢春恨不得再给儿子下几个恶咒。
但是从那以后,她又是几十年没有见过沉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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