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天的夜里,会有一种别样的寂静,即便天地满是风声与飞雪声,可到了人的耳中都化作了孤身的凄然,似乎天地之大风雪满眼,也没有一处栖息。
纪煌音站在明黄帐幔旁,不动声色地逼近一步:“殿下怎么还不动手?”
空旷的乾和殿只余三人,说话都带上了回音。
元铮侧耳听着窗外的风雪声,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似的:“动手?”
“是。”纪煌音看了一眼榻上的熙帝,“殿下此前说过,您与那位德昭公主追求的都是同一种东西。”
当初在斟星楼时,元铮为邀纪煌音合作,说出了他发现的秘密。玄音祖师就是德昭公主,是那个杀父弑君,灭了自己国家的德昭公主。他还说,他与纪煌音,都是同德昭公主一样的人。
现在,熙帝就在眼前,毫无还手之力。纪煌音自袖中翻出双掌,左手掌上是一把匕首,右手掌上是一瓶毒药。
二者就在元铮眼前,可是就像不敢掀开明黄帐幔一般,元铮依旧迟迟不见动作,哪边都没有选。
“怎么?殿下不敢了?” 纪煌音语气冷漠,“殿下自己说过的,要带我找到那个出口,现在您在犹豫什么?德昭公主可是亲手杀了她的父皇!”
那一瞬间,似有惊雷打下来。纪煌音的眼睛亮得诡异,苍白的脸上神色几乎疯狂。
一百多年前的乾和殿中,那个玄衣女子将毒药放在帝王榻前,然后转身离去,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回来了。一百多年后,她还是回来了,还是站在帝王榻前,只是成了一名看客,要亲眼再看看当年的情形,因为她想,再看一次或许就能解脱!
“殿下答应了我的!”纪煌音再一次催促。
元铮站在匕首和毒药前,于她电光般的目光里找不到言语应对。
许久之后,元铮伸出手将那两样东西都拿了过来,仔细收在了袖中。
纪煌音眯起双眼:“你不杀他了?”
元铮摇头:“不杀了。”
纪煌音眼中的光熄灭下来,恢复了平常那种无所谓的语气:“殿下之前为亡母不平,又述说自己种种屈辱,还说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可以帮我找到出口……现在看来,不过是哄我入伙的假话罢了。”
“那不是假话。”元铮道,“我们确实是一样的人,本王也确实可以帮你找到一条出口。”
元铮说着走到榻前,为熙帝掖了掖被角:“虽然本王之前也一度恨他入骨,可现在发现,杀掉他,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的乾和殿灯火长明,那些等待宫人剪下烛芯的橙黄火光不停跳动着,似乎在暗示着夜已太深,时间已过去太久。
纪煌音望着元铮的侧脸,幽幽道:“殿下,恕我愚钝,实在看不明白你想要做什么。你不是说想要登上皇位,把你的父皇踩在脚下?可他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把他踩在脚下?”
在晃动不住的灯火里,一直昏睡着的熙帝脸色灰白,气若游丝,与死尸也一般无二。熙帝早就被元铮不知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偶尔醒来,也只能呆呆地按元铮的指令说话做事。这么久以来,元铮便是如此掌控着熙帝,让他传下一道道符合自己心意的圣旨口喻。
元铮从熙帝的枕下抽出一卷明黄谕旨,将它展示给纪煌音看:“如何不算呢?今夜之后,本王就会是新的大梁帝王。父皇他不会想到,最不受重视的儿子坐上了他的位置,这不算是把他踩在脚下吗?”
“可是殿下还留着他,这世上没有两个皇帝坐江山的道理。”
“你说得不错,所以本王打算把父皇奉为太上皇。”
“哈!”
纪煌音嗤笑了一声:“殿下还真是个大孝子,不知殿下的母亲贺连蓝绮会不会认同这样的做法。”
“会的。”元铮肯定道,“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全力支持,她肯定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弑父杀兄的君王。”
窗外寒风刮得越发紧了,尖锐的呼啸声听起来如杀伐声一般凄厉。
纪煌音看着明黄帐帏里那对一坐一卧的父子,缓缓道:“如果她是这样想的,就不会临死之前,还把你的父皇利用她、利用东方家族所作的一切告诉皇后了。你忘了她受过什么样的侮辱和欺骗。”
纪煌音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顿,清晰地砸进元铮的耳中:“本以为你能寻到一个多好的出口,原来是我看错眼了,你与我、与德昭,根本就不一样。”
元铮的眼神倏尔转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煌音没有在意他刀锋般的眼神,更没有解释,只理了理衣袖告辞道:“殿下,这场游戏我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告辞。”
她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站住!”元铮怒喝,终于从那榻上起身,“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纪煌音脚下不停,她似乎是笑了一声:“殿下何必发怒?现在万事已毕,你我交易也已结束,我应该走了。”
元铮立在帐幔后,阴沉道:“没有本王的命令,你哪也不能去。不要以为本王听不出来,你到现在还是在看不起本王!”
是的,看不起!这些人都看不起他!纪煌音话里的鄙薄,元锋死前的嘲笑,父皇当初的处置……还有许多,还有许多!他们统统都看不起他,即便他坐上了皇位!
“德昭如何?你又如何?德昭处心积虑,不过是灭了自己的国,灭了自己的君,她连到手的皇位都不敢坐!到头来,她还得听从于烈帝,还要被烈帝和明英皇后害死,英年早逝!而你呢?你费尽心思,玄音阁最后也只能任本王调遣,你要付出一切才能换来你心爱的人亡命天涯!你们都是愚蠢的人,凭什么觉得本王不如你们!”
重重明黄帐外,纪煌音的身影终于顿住,她抬头望了望正殿的殿顶,似高起的苍穹,又似扣住人的伞盖,梁柱上精美华丽的彩绘一圈又一圈,缭乱人眼。
“起码德昭与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的声音空荡荡地飘在殿穹下,正殿空悬的皇位也与百年前一般无二。
“从德昭公主到玄音祖师,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不要这个位置。”
曾经她的父皇在病榻上颤声求她:云瑛,朕把皇位传给你吧?
可是她没答应,因为她想要的东西回不来了。
父皇的宠爱,无忧的岁月,母妃的笑靥。那是往世不可追,是连蒲团上的神仙道人也无法满足的愿望。
前尘往事幽冥深暗,如深渊里伸出的手,总是想把她拖到最暗无天日的地底去。她时常想,为什么到最后还要来蹚这趟浑水,为什么要相信元铮说的,只要帮他就可以找到出口。
如此荒谬。
可若不是为了寻找解脱之道,她也不会站在这里。既然她站在了这里,那她一定要看到那一幕。
可她现在站在这里,深渊里伸出的手再也奈何不了她,她忽然浑身轻松。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当真正想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执着,就是想要出一口气,要用报复来祭奠过去。可是报复过后,还是被往事缠绕,说到底不过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不肯往前看。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曾经靠在朱红宫墙下仰望天空的德昭,真正要的是什么。是自由啊!
纪煌音转过头,遥望着帐帏里的元铮,笑道:“殿下,烈帝元宸于宫中为玄音招魂二十五年,却未曾在玄音生前表露半分心意。明英皇后在史书上受尽恩宠,是烈帝最心爱的女子,实际心中多么怨恨苦楚,只有她自己清楚。他们是天下之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们最后还是求不得。那么你呢?你是要做这天下之主了,可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最开始时想要的是什么?”
元铮没有回答,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纪煌音的目光在元铮与熙帝之间转过一圈:“你明明那么恨他,最后却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自私凉薄,不择手段,要利用尽一切可利用的人。
元铮的脸上阴晴不定,他一步步走向纪煌音,眼神阴鸷。
忽然,琥珀眼眸溢出笑意。
“阿音。”他唤她,“虽然你不喜欢本王这样唤你,但从此以后,这就是本王对你的爱称了,你要习惯。”
元铮的转变太过突然,纪煌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防备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元铮笑意更盛:“意思就是,以后你来当朕的皇后。”
“!”一声哨音划出。
纪煌音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来,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
“疼……”
纪煌音捂着脑袋,看上去像是有吸髓凿骨般的痛楚袭来,她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一旁的椅上:“你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元铮的笑容变得十分温柔,“阿音,自从观明走后,你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不好吗?”
元铮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你既然知道烈帝与明英皇后的事,为什么不再查查他们是怎么合伙害死玄音的?”
纪煌音脸色惨白,额角上全是汗珠,似乎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撑着椅子勉力稳住身形。
元铮把玩着手上那管小小的银哨,那银哨与花魔手上的哨子极其相似。
“玄音祖师武功盖世,又是用毒的高手,寻常的毒药怎么可能害得了她?所以烈帝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终于找来了可以控制人的蛊方。这方子说也不难,先以西域曼陀罗为药,再引蛊虫入体,就可让中蛊之人千依百顺,再也离不开蛊虫的主人。而且还有一点好的就是,有了西域曼陀罗为药,蛊虫轻易不会啃食中蛊人的脑髓,中蛊之人只要听话,就还是与常人无异,可以享尽天年的。只可惜,明英皇后妒恨玄音,暗中将药加重了分量,烈帝控制不成,反倒害了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实在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元铮将烈帝往事娓娓道来,“这些辛秘,包括曼陀罗花和蛊虫,都是花了极大的功夫才弄来的,今日能用在你的身上。这就是本王比你、 比玄音、比烈帝,都要高明的地方!”
纪煌音垂头伏在椅上,脑海中失却的前世记忆因元铮的话语忽然解封。
烈帝的挽留,她的拒绝,明英皇后邀她品茶,离开都城前的最后一次入宫……那些画面依次袭来,最后是她倒在启阳殿中的情形。
原来上一辈子,自己竟是这样死去的!
纪煌音忽然挣扎着想要离开,元铮却又吹了吹哨子,纪煌音当即软倒在椅上。
元铮渐渐走近:“不要怕,这药的分量和蛊虫的控制本王拿捏得极好,父皇他们早就替你试过了,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元铮再一次吹响哨子,这次的声音尖锐而持久,纪煌音整个神魂似被抽离了一般,再也不挣扎喊痛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木偶。
元铮满意地看着她空洞的双眼:“今夜之后,我就是大梁皇帝,你就是大梁皇后。”
“那么我呢?”
侧殿珠帘后,一个带着泣音的女声响起,是满脸泪痕的林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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