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赶到医馆,正巧遇见甄俨向大夫辞行,她便安静在车内等了一会儿。
公子俨掀帘而入,宽袖微扬,夹带一股浓浓药香。甄俨脸色泛着白,微微喘息压抑着轻咳两声,显见不是很好。
他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原不过是秋日,也不该穿得这样厚重。
“哥哥,”甄宓忙伸手扶着他坐定,心如刀绞,担忧道:“觉着如何?”
甄俨摆手,微微定了定气息,说:“不碍事,旧疾罢了,都好应对。你掉下山谷,哥哥实在没了法子,才去袁家搬救兵。”他眼中溢着温情,伸手替她将鬓发拢到耳后:“哥哥仔细想过了,世道这样乱,许多事朝夕可变,如今不得想长久之事,只争眼下便好。袁家威震一方,算得一个好去处。”
“......”甄宓心里一阵酸涩,红了眼眶,垂眸替他顺脊背,哽咽道:“咱们邺城太平,哪里就让哥哥这样忧思。”
“傻丫头,你不懂......”甄氏的子侄,都被长辈极尽所能地保护着,然而甄逸去的早,家里的担子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甄俨的肩上。他也曾志向庙堂之高,寒窗数十年,可族中弱弟幼妹断然不能舍下,只能领着家人回归祖籍避世。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也曾看尽洛阳繁华,结交名人雅士,为家族延绵福泽。只是生于乱世岂能耽于风花雪月,汉室天灾频频,诸侯割据,这飘摇的王朝早已岌岌可危。黄巾军败了,献帝不过曹操扶植的傀儡,这天下之主早已形同虚设。
眼下,袁家势大,袁熙与他又有儿时的情分,便是看在甄家名望的份上,他也信袁熙能好好待她。
族中年轻一辈尚不足以独当一面,甄家人只求一方太平。
“上月安平郡战乱,不少乡党世族都受牵连,家破人亡。”甄俨可不愿意妹妹落得这样凄惨,细心呵护长大的小妹妹,难道要沦为别人的玩物。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她受辱,又说:“军阀征世,本就乱象丛生,大族也免不了大厦将倾的命运。南郡太守郭家曾累世为官,如今覆灭地悄无声息。”
甄宓蹙眉,出了邺城世家门阀她便一无所知,只是垂眸道:“在家一辈子也无妨。”
“不妥,”甄俨摇头,他也想过将她留在家中,可袁家看中的人,能留她一时,难道还能留一世吗。他们手里的有兵,甄家没有,他幽幽叹一口气,终是走进了这条死胡同,“走一步看一步罢,有哥哥在,没人能欺负你。”
若天下合久必分,那世家大族是否也会盛极而衰,他心事重重,一时氛围压抑。
“对了,”少女见兄长愁眉不展,便想拉扯些旁的事,问道:“今日林中刺客悉数交给显奕,我只听他们说什么城主,哥哥可听说这些人的来历?”
“是宛城的剑客,”甄俨眸中带着一股狠厉,冷笑道:“竖子张绣,不过困兽之斗。”
“邺城是袁军所辖,张绣也敢这般行事,莫不是赢了曹军一次,就沾沾自喜目中无人了?”对着兄长,她一向推心置腹,心里想着也就说什么。
甄俨听了,垂眸思索了一番,朗声唤道:“阿镜,回府。”
张氏今日在家等了一日,还不知一双儿女在路上遇到了险阻,一听得前门仆从来报,说二公子领着姑娘回来了,她便豁然起身,急匆匆往外院而去。
“佑安,阿宓。”太夫人忙拉着两人看了看,见都还齐整,心里松了口气,欢喜道:“平安回来就好。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你们去外祖家去。”
“母亲稍安,”甄俨作揖请安,又说:“不曾遇到什么事,只是突兀遇得些流民,幸而显奕回来了,倒也无甚大事。”
张氏听儿子提起袁熙,想起袁谭婚事在即,兄弟手足的自是要回来观礼庆贺,一时并不起疑,反倒稍稍宽心些,缓缓道:“显奕那孩子向来周到,若有他护送左右,母亲也无甚担忧的。”
三人步入后院,甄俨自去更衣,甄宓则陪着张氏入内休息。
关切过儿女,张氏不免问起张家太夫人,她都一一答了,说都好。她又将徐参军的夫人韦氏去张家拜访的事,告诉了母亲,倒惹来她眉头一皱。
甄宓递了茶过去,觑着张氏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母亲,不喜欢徐夫人?”
张氏伸手接了茶盏,眼中颇多不喜,不屑道:“这一回,必定又有什么事来,她们一贯无事不登堂。虽说外戚之间不该疏远情分,可如她这般几次三番叨扰的,也不成体统。”
“我瞧着徐家姐姐很是娴静,与徐夫人倒是两般性情。”她见母亲越发厌恶,便说起那日相见的徐婉,又说:“徐姐姐与静姝最融洽,外祖母也很喜欢她温柔端庄。”
“有其母必有其女,且看将来罢。”张氏不曾见过徐婉,私心也不会生出好感,只对甄宓说:“你一向聪慧,心若是能硬一点就好了,将来也不必受太多委屈。”
甄宓含笑端坐着,问道:“女儿知道。”
张氏却苦笑,说;“你不知道。”旋即,她长长叹一口气,将女儿的手握在手心里,酸涩道:“罢了,日后再说,阿宓现在也很好。”
两人相谈正欢,听得侍女来报,说公子俨来请安。
月色高挂,夜色已浓,寻常时候,甄俨多半在书房料理庶务,今日却来请安,张氏和女儿对视一眼,两人皆有些诧异。
“快请。”张氏吩咐道。
甄俨换了一袭天青直裾,只一根竹簪束发,虽是燕居时常着的衣衫,但看着素净持重,也赏心悦目。他一进门便朝张氏一揖,正姿跪坐于厚圆座上。
“这时候过来,有何要紧事?”张氏狐疑,问道。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行事素来不紧不慢,也恪守礼仪,若非大事,必然不会来惊扰上堂。
“儿特来辞行,明日一早,要去一趟宛城。”甄俨温和一笑,又说:“儿与贾诩多年的情谊,如今他纳妾,自然也要去恭贺一二。”
张氏蹙眉,不甚赞同道:“纳妾罢了,何必亲自去,送一份礼就是了。”
“母亲有所不知,”甄俨接了侍女递来的茶盏,搁在手边,又道:“曹操与张绣接戎,大将军有心拉拢张绣,儿要去探探虚实。再者,贾诩与儿多年同窗,既去了宛城,难道还少这几步路去会友么。”
“好罢,”张氏见劝他不动,只得作罢,说:“你既心意已决,多带些人防身才是。”
“佑安知道。”
一时夜色已深,兄妹二人便起身告辞,各回寝室休息。
月色照了一路,甄宓看着兄长的背影徐徐而走,转眼就到了门子上。她想起粮铺里的那些百姓,又想起曹丕颇叫人不快的言语,心里一恼,气冲冲地脱口而出,自言自语道:“自己也不过黄口小儿,却教训起我的不是!”
夜色静谧,甄俨平白听到妹妹一句抱怨,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中邪了,好端端的,怎说出这些话来?”
“今日遇到一个孩子,嚣张至极,竟是瞧不上我一般,说我只会依附哥哥和袁府!”
甄俨一听,却是来了兴趣,笑道:“倒是直言不讳,是邺城谁家的孩子,改日领到我跟前来瞧瞧。”
她见哥哥不为所动,又道:“难道女子只有披甲上阵,才算得自食其力么。”
公子俨冷俊不禁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宽慰道:“倘若上阵杀敌也要女子身先士卒,那世上要男人何用。或许他只是觉得,你能成就一番功业,不必同旁人一样埋没于世道罢了。”
“是吗......”
“定是如此,”他温和笑道:“夜深了,早些歇下。”
“你去宛城,定要早些回来。”不说张氏不放心,甄宓也提心吊胆,路上诸多险阻她也领教一二,到了宛城,如何能太平呢。
“放心,办完事,我尽早回家。”他望着妹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甄宓点点头,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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