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延英殿,李汉霄迫不及待问温振。
“温振,你真的有办法查下去?”
“没有。”温振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会,你刚刚在殿上明明说……”
“火药的主要成分硝石、硫磺、木炭,除了用于战场,还用于制作烟花炮竹,太常见了,查不出来的,我这么说,只是敷衍陛下……”
“是真查不出还是假查不出,你都在殿上夸下海口……”
“殿下!”温振突然一声厉喝。
两人都停了脚步,李汉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无礼,还愣了一下。
温振不想再继续说这个话题,深呼吸一口气,改说别的。
“刑部尚书应该还没走远,我去追他,跟他打声招呼,我想去给大公主收尸,将薛骆和她葬在一起……”借口告辞。
李汉霄却拉住他,“不行!刚刚在延英殿,陛下已经对你不满,你这个时候触他霉头,他更不喜欢你!
你现在应该去找你舅舅兵部尚书,解决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把精力用在调查薛骆背后的势力上!
不然陛下会觉得你做事偏颇,日后查出个什么,陛下也会怀疑你是不是掺杂私人恩怨,查出的结果反不能令他信服。
等尸身送到乱葬岗,我再让沈朿命人偷偷运出来……”
“李汉霄,那是你亲姐!你有没有想过亲自去送她一程!”
温振愤怒地揪起李汉霄的衣领。
“我就要一意孤行,怎么地,他皇帝要是想赐我死,随他的便!老子命在这!”
说罢,又一把将他推开。
过道附近的宫女太监都吓坏了,不敢上前,不仅因温振的举动,更为他们在争吵的话题。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也想立刻替我皇姐报仇,但现在只能忍辱负重!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查出上元节炸桥和围场行刺的主谋!”
“是报仇还是替你自己脱身?我查不出来,我就是查不出来!我现在已经脑力枯竭,你们爱咋咋地!”
温振转身就走。
李汉霄还是拉住他,不让他走,“怎么会!你在殿上也说了,或许能从火药的残渣推测出是怎么做出来的,哪些哪些材料又是怎么来的,肯定有蛛丝马迹!以你的才华,肯定能查出来,温振,你要帮我!”
温振回身反讥,“李汉霄啊李汉霄,就你这样,谁替你卖命?那是你姐!
我以为你会跟陛下不一样,你甚至连谷德怀都不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卑鄙冷血,在大牢不惜用李云瑶的死逼薛骆松口,装得一脸仁义道德、人畜无害。
没想到李汉霄更甚,自私,冷漠,窝囊,无能……
温振甩开李汉霄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振!温振!”李汉霄还在后面喊,见他去意已决,只能作罢。
温振雇了人和车,亲自给李云瑶出殡送葬,拉着两口棺材,一路往南。
他跟胡狄打过招呼,胡狄还算比较有人情味,允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李汉霄一样,那么怕元帝。
许多高官子弟得到消息,都悄悄跑到街上远远一观,议论纷纷,其中就有嬴子骞和秦褚臣。
嬴子骞倒不是特意去看的,只是刚好经过,被看热闹的人群堵住去路,他与温振还隔了好几道人墙。
温振顾着哀伤,低头盯着路面,没注意到他,但那悲哀的眼神,却是看进了嬴子骞的眼里。
那哀伤不似作假……
这才是爱上一个人、失去一个人该有的失魂落魄,看来他很喜欢大公主……秦褚臣说的温振对他有思慕之情,看来多半是胡说八道,嬴子骞心想。
人群追随着温振的送葬队伍而去,嬴子骞没有过多停留,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酒楼上,秦褚臣冷眼看着温振从底下经过。
按说,现在所有人都对李云瑶和太子避之不及,温振这般作态又是为何?
太子想安葬李云瑶,难道还找不到人办吗?温振,温相长子,这么高调作什么?谁的主意,太子?想和皇帝对着干?
还是……为了在他这洗清喜欢嬴子骞的嫌疑?疯了吗?还是,他真的喜欢李云瑶?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温振了。
去到郊外,温振寻一处视野开阔的风水宝地,将两人落葬,又亲自为两人刻了墓碑。是木制的墓碑,时间有限,也只能从简处理了。
“去到下面,也别恨来恨去了,就好好在一起吧……”
温振一边用心刻着,一边低声嘟囔。
晚上,温见博回到温府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
他问管事:“振儿呢?”
白天温振为大公主送葬,闹得沸沸扬扬,他琢磨着问问儿子是个什么想法。
“回老爷,大少爷踩着晚膳的点儿回来,也不用膳,沐浴更衣径直去了祠堂,正跪着呢……
夫人和二少爷都去看他,他说想静一静,让人别打扰……”
管事满脸愁容。
“……知道了。”
及至温见博沐完浴,又去书房看了会儿书,子时将过。
他叫来管事,又问:“振儿还在祠堂?”
管事回:“是,夫人担心他,又生怕打扰,还在庭院守着没睡呢,二少爷在陪着夫人……”
温见博放下书,背着手去了祠堂。
邓文君和温挺见到他,都站起来,温挺小声唤了句爹。
“都回去睡吧,我和振儿单独聊聊……”
温见博走到门口,听不到身后有离开的动静。
他回过头,发现邓文君和温挺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他又挥了挥手,管事上前相劝,他们才不得不离开。
祠堂里点满蜡烛,温振正正跪在中间,盯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今天怎么想着来跪祠堂?”温见博问。
“爹,我要是把李云瑶的牌位放到祠堂来,您会不会打我?”
温振开玩笑,眼眶却早已泛红。
“只是为李云瑶这么简单?”
温振闭嘴不答,像是有太多东西,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你之前的人生太过顺遂,现在只经历一次失败就受不了了?”
“不是!”
温振虽是这样说,但一股失败之感油然而生。
“那么,是你真的爱上大公主,为她的死感到悲愤?”
“是,也不是!”
“哪一部分是,哪一部分不是!陛下说你要娶她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爱她,但我同情她!摊上这么个君不君、父不父的爹,所为令人不耻!”
“放肆!这种话你也敢说?”
“爹……”温振深吸一口气,许久才迷茫地说:“……我突然就没那么想当官了……”
他想不明白……为阿史那达图满门的死,为薛家兄弟、九族的死,为李云瑶的死……甚至为前年听到的嬴家被打压的处境……为这过程中牺牲的无辜的人……老尚书,谷德怀的妹妹,及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却落得这个下场……
他绞尽脑汁,鞠躬尽瘁,换来的是什么?杀身之祸,道心受损,甚至父亲重伤在前,他也只能先去救圣人。
可圣人呢?值得他这么肝脑涂地吗?
他跪在这祠堂前,列祖列宗面前,无数次尝试静气凝神,内审自心,但就是静不下来,就是做不到,心里乱糟糟的。
“当官从来就不是为皇帝,而是为百姓!你想当一代贤臣,就得有这样的觉悟!有些气就得受!”
温见博近乎咆哮。
他眼看着儿子的心气一点点散去,却无能为力。这种东西是要靠自己悟的,当年他悟过来了,他儿子未必能。
“我没您那么伟大,我现在的心就是静不下来,我现在心里只有一句话——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仇寇!”
温振也咆哮道,愤怒的尾音响彻整个空荡的祠堂。
那一刻,温见博真的是在温振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隔墙有耳,他不得不手抖着拿起一旁的戒尺,生平第一次打他,重重抽打在他背上。
“收回这句话!”
“我不!”
“收回这句话!”
“我不!”
“收回这句话!”
“收不回来!”
父子俩就在祠堂里相互咆哮着,打到后面,两人都没声了,一个打,一个挨,温见博累得气喘吁吁,温振眼神却依旧坚毅。
这戒尺,温振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在祠堂供着,从没见温见博用过,平常保养得油光发亮。
戒尺有三,一打去邪气,二打去傲气,三打出志气。温振没想到,戒尺会首先被用在自己身上。
直到三条戒尺都被打断,温见博才不得不停下来。
此时温振的背已经被打得沁出血,染红了后背的衣服,但他还是一声不吭,甚至脊梁都一弯不弯,犟着跪在那儿。
温见博虽然也心疼,但更多的是失望。温振有多犟,他就多失望。
临走前,他说:“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虽然是气话,但足见他对温振的期望,没有期望,便不会那么失望。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温振特别想哭,他咬紧牙关,眼泪还是汹涌地从眼睛流出来。
天一亮,温挺就迫不及待起床去找他哥去了,祠堂没人,卧室也没人。
书房圆桌上,压着两封信——一封,封面上写着偌大的“辞呈”二字;一封,没有装进信封里,只是简单一张纸,只写着一句话:散心去了,勿念。
温挺大惊,拿起信去找爹娘。
温振天不亮就离开了温府。
他裹一件黑色披风,盖住染血的衣服,步行到东市,买上一匹瘦马……离开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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