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睡醒的恍惚中，闻时心想：真是很多年没听过清晨的鸟叫声了。
印象里这种鸟只在拂晓时开嗓。
涧水自峭壁凌空飞落，流韵悠远。山间气候湿润微凉，空气里带着泥土的味道，似乎下过一场夜雨。少年闻时支开窗子，望见雾气朦胧的远山和翠嶂连绵的幽谷。天蒙蒙亮。
少年垂眼拢着衣襟，默默迈出屋门，顺着石阶来到练功台。往手指上缠绕傀线时，忽然想起尘不到某次远行前的调笑：“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于是改道登上山顶。
山顶小屋空空荡荡，但炉上还热着一壶茶，香气馥郁。大概是屋主料到会有人来，特地给人留着的。
白梅枝桠迎着山风微微摇晃，乌龟在小池子里悠闲地晒着背壳。那时候的闻时总闷着气，不舍得人下山，又不肯开口。
他不爽地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戳戳“尘”字小王八的脑袋，心里审问：去哪了？
受某位闲散人士的影响，现在的闻时对于躲懒简直无师自通。他醒来没急着起床，而是翻身窝进尘不到的枕头里，含含混混地叫人。许久没人应声，倒是有些别的动静。
闻时转头睁开眼——
一只雪白毛茸的兔子扒着床沿，试图爬上床。扑腾得倒是卖力，奈何它腿太短，越努力越心酸，无助得吱吱直叫。
闻时：“？”
他撑坐起来，和兔子木然对视两秒，才终于在兔子哀怨的眼神里伸出手，揪着后颈把它拎起来。
……大眼睛怪水灵的。
这是堂堂判官祖师爷的惯用把戏，闻时从小到大被他变出来的各种猫猫狗狗当树爬，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没好气地问兔子：“你人呢？”
兔子不服不忿地挣动两下，扑到闻时怀里，开始装死。
闻时：“……”
祖宗脾气本就不容小觑，对着尘不到更是肆无忌惮。闻时干脆无视惊慌失措的兔子，自顾自地起身梳洗，任由兔子勾着他的腰带。
傀术捏出的兔子，本不该有太重的份量，然而这只兔子过于生动，神情和动态都显得格外矫揉造作，闹得闻时走动时要时刻拎着它的后颈以防被扯松衣带，到后来几乎是妥协地抱在手里。
这些年笼涡的祸事逐渐安定下来，闻时心结已解，不再对张家传书讳莫如深，闲来无事也翻看过几本。
后世记载中，对傀术老祖的评价总围绕着“天降奇才、天赋异禀”，却没人知晓他曾在某人面前屡战屡败。
幼时瞪人熬鹰，少时指桑骂槐，长大后更是数次企图用傀线偷袭……总之不管是什么招数，只要对手名为尘不到，他就始终束手无策。
就这样一人一兔相依为命一整天，闻时连解笼都分出一只手捏着兔子，兔子则半死不活地耍赖挂在闻时腰间。一时分不清人和兔子谁更窝囊。
直到傍晚，杀千刀的罪魁回首才回到松云山。
闻时有所察觉，于是早早冷笑着倚在门边。他两只衣袖都卷到臂弯，右手抓着兔子，准备给尘不到送个见面礼。
尘不到刚进山时还是温文尔雅的现代打扮，等他一步步走上石阶，障眼的虚影缓缓褪去，发丝由短及长，衬衫西裤也在眨眼间变回殷红外袍，衣袂翻飞间露出雪白的里衣。
闻时目睹了这个过程，很突然地改了主意，不再想把兔子砸人脸上，只是语气依然不善：“去哪儿了？”
小祖宗用词还算含蓄。尘不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总怀疑他其实是想骂一句“死哪去了”。
“搜集村志，”尘不到弯着眉眼，笑里有安抚的意味，“昨晚和你提过，只是昨晚情况有些……”
他不经意地留有停顿，含笑盯向闻时隐约泛红的耳尖，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有些混乱吧。你也许没听清楚。”
闻时假装平静，漠然偏头，回道：“谁管你。”
尘不到附和地点点头：“好的，没管我。”说完却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怀里的兔子。
这一天里，闻时数不清自己究竟对着兔子骂过几次，此刻后知后觉地想起傀与傀主的各种牵连，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只好强硬地扯开话题：“村志呢？”
尘不到伸出食指，往他怀里点了点——那只兔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泛黄的书页。
现世留存的判官古书，但凡是正经教授各类阵法符咒的，皆出自判官祖师爷和几位亲徒的手笔。
而一些真假参半的流言蜚语，大多始于张家。
判官一门，修的是无牵无挂无障无碍，这些身外名算不得什么。只是尘不到可以不闻不问不在乎，有人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那个人被他亲手带到山巅，在那里涅槃、成长，从此与世界结缘。
搜罗村志的主意，最初是闻时提的。有些谣言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源源不断地传了一千年，就算一朝毁去，也无法彻底从人们心中消弭，不如索性改写。
闻时一向不擅长表述，只好从这些村志入手寻找灵感。
松云山上曾来过一位神仙，山下众生常年受之庇佑。
这世间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的。他是后世判官的源头，不问冬夏长久地做过一些事，目送无数人无挂无碍地离开。他安静地来又安静地走。
在后来的传书里，对于祖师爷尘不到不再有褒贬的评判，只转录了几桩村志轶事。
比如重病缠身的人，四处奔波问诊，走投无路时来到一处村镇，一觉醒来离奇好转；太因山大火十三天，流民来到松云山根，受到山下村民的帮衬……
提起旧事，师兄弟几个人揣着衣袖，凑在一起默默回忆。庄好好给师弟们倒茶，钟思偷了卜宁的阵石，攥在手里把玩：“我上山时不足四岁，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只依稀想起被送到山口时，有人和他说：“顺着这条路上山吧，能活。”
在一个悠然午后，闻时收起书册，踏上山路。
山路花树繁茂，风一吹便随风摇曳。
狭长小路遍地落红，闻时回过头，看见尘不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接了一朵滚落下来的花。
闻时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转身继续行进。
一千年，恍如隔世。
从此不必担忧身后无人。他想挽留的人，就在不远的背后，安静陪他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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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What if（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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