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魇外,满院红衣女尸的鬼宅内。
由于顾珩和宋浅言两个的生气和澎湃的灵力将身着嫁衣的女尸都吸引到内院里头,花园里的邪气骤减,一直卷着黑气盘旋着的风有逐渐停下来的势头。
风沙散去了,云雾拨开了,只遗留了满院令人作呕的腥气。
泠泠月色惨淡地照着糊了一地的血肉痕迹,一直跟在宋浅言身后跑各种异术杀人现场的风韵尚且还能经受得住,一直只在学堂里头“之乎者也”念着书的易君哪见过这种石头,早就脸色一片惨白,扶着廊柱反胃了起来。
“要是被我知道谁弄出这种架势,看我不把他头给拧下来。”
泽玉作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矜贵又事儿多,最讨厌眼前这种血肉模糊,尸臭冲天的场景,眉心间的朱红妖纹不耐烦地妖异一闪,要不是顾及到顾珩宋浅言两个人还在里头,早就暴走当场,拆了这座宅子。
“泽玉前辈,你,你说顾先生和宋司主不会有事的吧?他们都进去好久了,没见出来。”
小孩吐完了,似乎再也站不住似的,脚一软,便跌坐在了廊下长椅上,有气无力地说着。
“你这倒霉孩子,能不能盼点好的,你没听过‘祸害遗千年’的话吗,他们两个,一个‘朝廷祸害’一个‘修道祸害’,哪那么容易有事。”
泽玉听着易君的话,鎏金般的眼瞳忍不住翻了一下,才继续“纾尊降贵”地开口问道:“倒是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家先生不是三声五令过,青衡山上的学生,不能轻易下山的吗,你怎么转个头就偷偷溜到这里来了?”
“你们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大概是见到危险暂时解除了,风昀一直紧绷得跟琴弦一样的神经倏地放松下来。
原本怀抱着剑,倚在廊柱上的风昀,听着泽玉和易君的对话,知晓给自己每月发工钱的“金主”大概还是安全的,脑海里头那根唠嗑闲事的神经在“叮叮”作响,他便也索性顺着廊柱,盘腿而坐,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泽玉和易君。
易君原本就胆子小又有点怕生,看到泽玉和风昀一金一黑两双眼看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就更说不清了,憋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泽玉前辈,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呀,”小孩原本就小小的一张脸更皱成了一个小包子,声音微微哽咽,听起来委委屈屈地,真是山脚下开茶档铺子的阿嬷见到都要说着“哎哟哎哟这谁家孩子哦,看把给委屈的。”
——可惜泽玉和风昀,一个是没有伴侣的千年单身狐,一个是没有妻子的老光棍,实在是没有那颗老父亲和蔼又慈祥的心,因此那一金一黑的两双眼睛,还是盯着易君,无声地催促他赶紧说。
易君下意识地绞了绞衣角,抿了抿唇角,才继续说道:“我就是那天晚上,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感觉识海有东西一闪而过,便,便看到了两位仙君。”
大概是觉得梦里头的场景令人有些难过,小孩眨了眨眼,才磕磕绊绊地接上刚刚的话:
“梦里头的殿宇都建在云上,很高,很庄严,但是众神的最中间,站着一位白衣的仙君,他的怀里还抱着位身着苍青色神袍的仙君,青衣仙君看起来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血都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了,白衣仙君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衣袖一挥,半个神殿都开始在落灰,然后白衣仙君就抱着重伤的青衣仙君,趁乱掠出了殿门。”
说到这里,易君下意识地抱住了膝盖,下颌搁在膝盖上,隐隐红着眼眶,小声说道:“我看着白衣仙君出去了,下意识就想跟上去,然后神识一晃,就发现自己来这里了。”
说到这里,小孩还可怜兮兮地望着泽玉,无比真诚地说了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用强调两次,搞到我好像欺负小孩子一样。”
泽玉被易君这么一看,好像自己多欺负人似的,一股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内疚感油然而生,泽玉只能假装清了清嗓,毛绒绒的大尾巴柔软地拍了拍易君的头,尴里尴尬地以示安慰。
“你这话听起来,与其说是无意,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风韵将额前乱发乱七八糟地随手理到脑后,缓缓地继续说:“梦里情景太清晰,这是其一;识海有幻影闪过,这是其二,我觉得......”
“我觉得你还是找你家先生问个清楚。”
这句话还没说完,那边原本消停了点的女尸和幻魇又突然作起了妖来,不知宋浅言和顾珩在幻魇里折腾了什么出来,那边蓦地一股浩荡神息炸裂了开来,仿佛携着远古的宏鸣,即便是离得有点远的两人一妖,都下意识地被攥住了心神。
但随之而来的,是突然暴涨而起的死气,速度之快,似是要将那股微渺的神息扼杀在原地,一时之间,风起云涌,正邪相争,原本云消雾散的夜空又迅速云遮雾绕,迅疾的风吹得枝叶猛然晃动,青紫雷点在浓重的云层中隐约作闪,雷鸣滚滚,似是严阵以待的要绞杀什么即将出世的异物。
“我的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依着廊柱而坐的风昀倏地站了起来,隔着廊檐,两人一妖一同抬头仰望着电闪雷鸣的积云旋涡,闪电一闪而过,照亮了各人眼瞳里的难以置信。
还未来得及等泽玉以强悍妖力筑起防守结界,那头澎湃的死气和微弱的神息互相缠斗的庭院,蓦地一道青光平地而起,原本纠缠在一起的两股气息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给隔了开来,瞬间悬浮在了半空,下一瞬,便像被什么吸走了一般,倏地不见了踪影。
相斗的两股气息消散了,引起夜空异象的源头没有了,原本层叠在一起的乌云又散开了,一派月高风清的模样,似乎刚刚末日般的异象只是幻觉一般。
“是,是先生吗?”易君捂着双耳,低声问道。
“不是,不是顾珩,也不是宋浅言,这股灵流的气息不像他们两个。”
泽玉收起了戒备状态的妖气,边低声回答着易君。
“不知是否有人受伤?”
泽玉的话音刚落下,那边原本挤满了女尸的院子走出来了一个人,青衣缓带,袖口绣着墨色竹影,墨黑长发只以一根素玉簪简单地束了起来,身后背着一把七弦古琴,指尖还捻着刚烧完的符篆,便这样踏着满地泠泠月色,自尸山血海缓缓走来。
泽玉、易君、风昀看着来人,默不作声,可手已暗里放在剑鞘上,防着来人一个妄动,他们便随时出手。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缓步走到他们跟前,合乎情理地弯腰作了个揖,温声说道:“在下慕容越,方才路过此地时,见风声大作,怕殃及普通人,便擅自化解了两股缠斗的气息。”
青衣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望着他们,一点都不像刚刚那个独自穿尸山,涉血海的人,眼角下的泪痣更为他温和沉静的脸添了几分如烟似雾的忧愁。
“不知有无伤者?”慕容越温和有礼地微微一笑,再次这般问着。
是夜,幻魇内,摇光受难图。
宋浅言和顾珩仰首望着那幅原本淹没在时间中的画卷,不知该作何言,一时静默不语。
秘宗境内一片沉重的死寂,只隐约听得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积雪压弯枝头的断裂声。
“你说,他是在受什么难,又是在为何受难呢?”
半晌,顾珩才听见一直立在他身后的宋浅言,带着难以言明的不惑和隐约的痛心,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那接近缥缈的尾音被窗外肆虐的风声几乎要掩了去,像是个流浪在夜半街头无家可归的小孩,又像个信仰被击溃,为神明落寞的虔诚信徒。
顾珩的心,被瞬间而起的尖锐恸意,一下击穿。
他对宋浅言,一直抱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倾慕,他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
以前尚是年少时,顾珩以星象入道,堂庭崖上甚是冷清孤寂,大抵是离天上的星辰很近,唯恐惊天人,同门们交谈的声音都很轻,终日回响的,也只是穿过长廊,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被风声带起的,廊檐下细微清寂的铃声。
顾珩自入门以来,常常一人在偌大的观星阁修习,彻夜不熄的长明灯在凛冽风中明灭摇摆,铜炉里燃着的暖香缭缭而起,独自一人,听着寂寥的风声,雪落枝头的响声,守着历代绚烂而寥落的星辰。
常言说万物起落总有时,除了这静默,和浩瀚星空一样,没有尽头。
——直到他遇见年少时的宋浅言。
以剑入道的年轻修士们总是有点吵闹,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宋浅言的初次相遇,顾珩现在想来,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
印象中,年少的顾珩总是嫌他吵,宋浅言有时候说个十来二十句的,才换得顾珩两个字:
“别吵。”
顾珩记得他是这么和他是这么和宋浅言说的。
可宋浅言现在是个厚脸皮成精的,年少时也能见到这种厚脸皮的端倪,他也不恼顾珩嫌他吵,有什么好玩的轶事,今天又成功炼了什么器具,偷偷下山搞来了什么珍宝,他都一件一件唠叨给顾珩听。
“阿珩,你们堂庭崖阴飕飕的太黑啦,看把你脸给捂白的,你应该多下来,见见光。”
时至今日,宋浅言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顾珩还清晰一如昨日,宋浅言平日里稠丽得几近凛冽眉眼稍稍弯着,眼瞳在天光的映衬下很亮,唇边带着点不着调的笑意,带着鲜活的人气,这般和他说着。
那一瞬间,顾珩便知道他一直以来穿行在星辰里的夜半,照进了一道光。
都说万物因裂痕而有光,宋浅言是那道裂痕,也是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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