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阑微微一笑,走近父亲,轻声解释:“这话倒是祖父曾经提过的。那是先帝在位时,他曾盛赞诸王们恭顺,君臣一心。但也指出这恭顺背后的原因各不相同。”
她靠近父亲,语气轻松,如同在与家人闲话家常般说道:“比如定王殿下,他是先帝世宗皇帝的幼子。母家势力薄弱,日后的前途全要依靠新帝,也就是今上的照拂;再比如昌王殿下,他是先帝世宗的兄长,虽然掌有江南富庶之地,但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只求安稳度过晚年。”
说到这里,沈星阑不禁露出一抹小女子的神往之色:“当今陛下雄才伟略,甫一登基便洞察两位王爷表面恭敬,实则心怀不轨。今年内接连降罪,这般果断决策,实在令人佩服。”
沈父心中暗道,果然是深闺女流见识尚浅。定王与昌王,一老一幼,只求安稳度日,表面上的恭顺确实真实,哪里敢包藏不臣之心,这样简单的道理,朝中上下又有谁人不知?
沈星阑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想法,不待沈父开口,继续说道:“不过如今秦州肃王的处境,岂不与李园有几分相似?但陛下可不同于春申君,若他心生不臣之意,陛下必定果断处置,绝不会手软!”
沈星阑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女子神色,然而沈父听了她的话却不禁冷笑一声,随即反驳道:“肃王年仅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且在秦州多年来稳固根基。更何况,秦州地处官道要冲,普通商队不到十日便可抵达京城,若是急行军……”
沈父话到此处,忽然心中一震,顿时悚然住口。脸上神色一变,严厉的目光锁定沈星阑,斥责道:“放肆,岂敢妄议朝政!这话再不许提起!”
沈星阑连忙起身告退,连声保证自己再也不敢言论这些,一边偷偷抬眼,看到父亲面色凝重,心知自己这一番冷水泼下去,父亲的心思已然熄灭,不会再一脚踏进这表面花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一般的时局里面。
她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成了,接下来便让父亲慢慢思量去吧。
沈父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再管女儿的学业,随便挥挥手,凝神沉思起来。肃王可不比前几位藩王,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更何况如今刀架在脖子上越来越近……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现在贸然搅和进去与火中取栗何异,他赌不起,沈家赌不起,还是谨慎为上,且再看吧。
五日后,京中急报传来——永宁二年十月十七,肃王柴熙道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陈兵京兆府赤县。凤翔节度使不战而降,同华防御使被生擒,右厢军大败。永宁帝急调南北衙禁军,命经武台都提举使秦端统兵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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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前,肃王柴熙道与王妃之兄萧曜率领精锐之师自秦州疾行而出,凭借奇兵突袭沿途州府,所向披靡。紧随其后的大军步步推进,以雷霆之势席卷南境。此番行动迅捷而隐秘,沿途严密封锁消息,直至攻占赤县,方才广发清君侧檄文。此时,京师震动,方才惊觉局势已然骤变。
如今,肃王麾下的前锋精兵与后续大军已然整合完毕,屯驻于京城东南一百五十里外的渭南,蓄势待发,静待下一步行动。
主营之内,肃王柴熙道端坐上首,神色沉稳,周身自有一股威严之气。此次兵起,王妃萧昭亲掌军中支度使一职,全面统筹粮草调度、物资转运及营幕事务。此刻,她刚刚禀报完后勤情况,营中诸将亦皆默然聆听。
肃王忽又想起一事,遂转向都指挥使蒋宜年,语气微沉:“秦端此人究竟何许来历,可曾查明?”
蒋宜年神情肃穆,闻声即刻起身拱手,道:“禀王爷,属下已查明。秦端乃先帝世宗一朝康安三年进士,永宁元年时任陕西经略使,因献瑞有功得以升迁入京,仕途一路青云直上,不足一年便跃居经武台提举使之位。”
肃王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听罢蒋宜年的回禀,他放下茶盏,眉头轻挑,神色间透出一丝莫名的意味,缓声问道:“仅此而已?他的政绩如何?领兵手段如何?”
蒋宜年面露无奈之色,略微停顿后才继续道:“此人官运极顺,善于钻营,文章也算雄浑质朴,颇有几分气势。可若论领兵作战,属下将下方呈来的消息查了又查,问了又问,竟当真寻不出半点相关履历。”
他正欲进一步答复,帐中一名将领忽然嗤笑一声,语带讥讽地插话道:“王爷又何必奇怪?蒋兄也不必为难。本朝自立国以来,都提举使、经略使、安抚使等职哪个不是由进士出身的文臣担任?想来这位秦大人不过是精于为官之道,至于治军如何,精不精通——哼,那又算得了什么要紧事?”
这名出言的将军出身陇西李氏,家族世代镇守陇右,肩负西北边防重任,然而却不得不屡屡受制于朝廷派遣的陇右经略使。
偏偏各地经略使数年一换,前一任的脾性刚刚摸清,下一任便又接踵而至,一切还得从头适应。军中调度受制,防务更替频繁,稍有不慎便影响边疆稳固。每每谈及此事,他言语间总要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愤懑。
太祖建朝之时,中原已历经七十余年战乱,军阀割据,武将权势炽盛,军费一度占据国库七成以上。新朝初立,军力虽为立国之本,却也隐有冗兵之兆,大举改革军制遂成势在必行之策。
所谓“经武台”,正是彼时设立的军事统管机构,取义于《左传》:“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其最高长官为提举使,执掌全**务,调度各地兵权,军政尽归其辖。
当初定制时,朝廷以“张良、陈平皆以谋略佐汉高祖定天下。如今天下既定,当用文德致治”为论,遴选文臣担任都提举使,令各地军事归朝廷派遣的安抚使、经略使统领,以削军权、制衡地方,彻底打破武将拥兵自重的隐患。
太祖之后,历经世宗一朝,至今已近四十载。原本提举使须经军中历练方可担任的规矩早已形同虚设,朝堂之上甚至流传起“出身行伍,不可为执政”之论。
那凤翔节度使虽在钱粮调度、庶务管理等方面颇有建树,然论及统兵行军,却不过是纸上谈兵,难堪大任。
正因如此,肃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半月之间自秦州直取赤县,未遇顽抗,亦无鏖战,正是此弊端所致。帐中诸将心知肚明,想到此节,皆不由得心生几分轻松。
见帐中已无要事商讨,肃王遂令众人散去,各自按今日所定安排行事。待众将行至门口,他忽又语气一缓,温声道:“蒋承、萧绰二人留下。”
不多时,主帐中只剩肃王、王妃与蒋、萧四人。肃王随意地倚在椅背上,换了个略显轻松的姿态,目光微挑,指了指蒋承,含笑道:“方才便见你数次欲言又止,倒也长进了些。此处皆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蒋承闻言,立刻起身抱拳,神色郑重道:“启禀王爷,属下确有要事相奏!”
他年方十七,正值英气勃发之际,自秦州起事以来,便随父亲蒋宜年征战,身为肃王麾下先锋之一,与萧曜之子萧绰并肩而行,率领前锋大军攻城拔寨,战功不俗。
此刻,他微微低首站定,身姿笔挺,声音清朗,眉宇间尽是少年锐意。肃王见状,目光微闪,来了几分兴趣,抬手示意:“说来听听。”
蒋承神色肃然,抱拳道:“启禀王爷,昨日属下巡营时,见城外有一管家模样之人设棚施粥,然而前来领取者寥寥,竟不过十数人。可周遭饥民,却仍有人剥榆树皮、嚼草根充饥。王爷可知是何缘故?”
肃王闻言,未曾开口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他。
蒋承见状,只得自问自答:“属下询问了旁边一位老丈,方知那粥棚乃渭南豪强周家所设,名为施粥赈济,实则借机诱人签下典田契。那老丈去年便典了三亩田给周家,然而今年秋收在即,周家却以兵乱纵火、田亩颗粒无收为由,逼他将活契转为死契。”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眼中闪过冷意:“秦州军纪律严明,绝无可能纵火毁田。属下当时怒不可遏,本想回营后便禀明萧将军,即刻点兵前往周家,当面问个清楚。”
肃王闻言,眉头微皱,缓缓坐直身子,脸上轻松之色已然褪去,目光深沉,语气却仍温和:“那为何又未曾前去?”
蒋承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肃王,缓缓摇头:“属下回到大营后,冷静下来细思,此事不可鲁莽。一来,周家未曾明言是秦州军纵火,属下若贸然兴师问罪,非但难以定他们的罪责,反而可能激起渭南诸豪强不满,扰乱王爷大计。”
肃王轻抚胡须,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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