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城的城堡坐落在高处,仿佛在深山之中生长出来的一样,被树木包围,从山脚到山顶自下而上劈开了一条笔直的大路,道路不宽,能容纳四五个人并行。沿着台阶而上,两边的道路旁尽是榉树。
阿衣只望了林子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这森林是绝佳的藏匿地点,倘若有他国的豪族大名攻过来,一把火烧了山,城堡很容易就陷落。不过这座城堡背靠高山,前面又是庶民住的街区,想要攻过来应该也不容易,但愿人见荫刀是个贤良的城主。阿衣听岩胜说,赞岐的城堡在海边,和备前遥遥相望,如果要出兵的话,海上行军反而不利。阿衣不知道赞岐的城堡有多大,但随着距离小,人见城的城堡愈发透出恢弘之势来。
走进门,先踏入一个宽阔的广场,灯柱立在门前,砖石铺在地上,比城内的陆地平坦,阿衣低头仔细一看,这些路面都被踩得平整,磨得光滑,应该时常有人从这里走过,也许人见荫刀在这里练兵也说不定。广场中间坐落着城堡主体,白墙深瓦,高大耸立,阿衣需要仰头才能勉强框在视线里。
绕过城堡是一座宅邸,大门敞开,廊下恭恭敬敬地站着一列佣人,在门内等候多时的侍女替他们换下木屐。
“这些侍女会带各位去这几天歇息的房间,各位可以先休整一下,晚饭时会有人来接待各位去宴会厅,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请容许我先失陪。”
人见荫刀面上挂着亲和的笑容,向继国夫人请罪。他本就生得好,男生女相,笑起来更是觉得和善亲切,继国夫人掩面笑着说“哪里哪里”,招来阿衣,又说,“我家小女年纪小,正是玩心大的时候……”
阿衣和人见荫刀对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对方。他是个瘦弱单薄的少年,和小几岁的岩胜站在一起,两人看着几乎一般大。他周身都裹在森然的死气里,于是那目光也变得幽深森然起来,阿衣大着胆子直视回去,在人见荫刀眼底望见那个充满稚气的她——她就像是被锁进人见荫刀的瞳孔里了一般。
人见荫刀忽然眼睛弯了弯:“当然,阿衣小姐愿意的话,阿园会带小姐去园子里逛一逛。池子里本来种了菖蒲,还未到开放的季节,不过樱花倒是开了,阿衣小姐尽可赏花。”
名叫阿园的侍女小步走了过来,在阿衣面前跪了下来,低眉顺眼的样子,阿衣不太习惯。
继国夫人道:“真是麻烦你了,荫刀。那么,你去忙吧,选了这样的时节来打扰你,本就是我们失礼了。”
“哪里的话,没能好好招待夫人,反而是我失礼了。那么夫人,我先失陪,晚餐的时候见。”
阿衣望着人见荫刀的身影,拿手肘戳了两下身旁的缘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进入城堡之后,人见荫刀身上的死气翻滚,变得更加浓郁。
缘一小幅度点点头,他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岩胜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可他什么也没说,右手虚握着刀柄。
又是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接过行囊,为首的侍女朝岩胜和缘一行了礼,领着他们往左边的走廊去了。
继国夫人牵着阿衣的手:“看来女眷应该是住另外一侧。”
阿园领着继国夫人和阿衣,一直往宅邸的深处走去。阿衣四处张望,认真观察这房子的构造和布局。
阿园先是在一个房间停下,拉开门,柔声说:“这是为阿衣小姐准备的房间。”
障子门对着庭园,是绝佳的赏景地,但就如同人间荫刀所说,池边种着菖蒲,连花苞都没结出来。池子清澈,几尾鲤鱼在池中游来游去,池底随意落着一些鹅卵石。
给继国夫人安排的房间在阿衣的隔壁,从她的房间看去,能看见园子角落的苍翠松柏。
“先夫人喜欢松柏,这个房间也是她生前常用的。”阿园适时补充道。
“荫刀有心了。”继国夫人叹了口气,“我想休息一下,晚饭时再来叫我吧。”
阿园应了声“是”,阿衣也跟着退出房间。
“阿衣小姐要去逛园子吗?”阿园说话始终低着头说话,声音就仿佛从井的深处冒出来的一样。阿衣看不清她的表情,索性也就不看她了,只想快点打发她离开。
“在房间也能看见园子,不碍事。我待会儿能去找两位兄长吗?”
“两位继国大人那边另有武士大人作陪。”
阿衣“哦”了一声,她不应该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的。
“那没事了,你退下吧。有事我叫你。”
阿衣从房间里拖出坐垫来,在面朝庭园的走廊坐下,身旁没有其他视线,于是阿衣自然地歪在柱子边,双腿垂下,眼神放空。庭园布局错落有致,脚下的草木葳蕤,夕阳的余晖抖落在池塘上,一时水光潋滟。
远离下町、坐落在深山的人见城堡,被厚重的死气围绕的少城主人见荫刀,宅邸里和继国家完全不同的下人们的管理制度。一些曾经被划分为“正常”范围里的现象,因为那看上去活不长久的人见荫刀,也变得不太正常起来。
那股死气从何而来?按理说,除非是久病不愈的人身上才会有那样的死气,人见荫刀虽然瘦弱,但面色红润,走路稳健,看上去并不像生病的人。还是说,这是某种厄运的征兆吗?
阿衣想立刻去找缘一,说不定缘一的眼睛能看到一些她感知不到的东西。但她感觉到了侍女阿园的不赞同,这让她稍微觉得有些违和感——倘若是这样有规矩的佣人,对待身为客人的她,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何况,缘一那边还有岩胜在,她和缘一有太多不能让顶头这位兄长知道的事情,现在过去并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好时机。
阿衣翻了个身,那就只能等到晚餐的时候了。希望缘一机灵一点,能快点甩开岩胜兄长。
红白花纹的鲤鱼在池塘里跃起,水面波光粼粼,一条鲤鱼朝着阿衣的方向游了过来,探出水面朝阿衣吐泡泡。
“我没有鱼食给你哦。”阿衣心不在焉地说,弯下腰,随便揪了个狗尾巴草,搓成球扔了过去。
鲤鱼翻了个身,游回了池塘深处。
太阳沉了下去,天空变成了深沉的蓝色。一阵持续时间很长的风吹来,庭园的松柏、梅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树影深深,不住地抖动。
阿园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阿衣拉开门,阿园就立在走廊里,手里提着灯,旁边的房间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旋即继国夫人走了出来,俨然没睡醒的样子,满脸睡觉的倦容。
阿园福身:“宴席已经备下了,我来带夫人小姐过去。”
阿衣去牵继国夫人的手,关切道:“母亲睡得好吗?”
继国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心,轻轻摇了摇头,道:“总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梦见了什么人一样,醒来头脑还很绵软。”
“梦见了谁呢?”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很熟悉的人。”
“母亲梦见的人是我吗?”
“那阿衣入梦来好了,梦见阿衣的话,应该是个美梦吧。”
“那我应该比两位兄长更有用,因为我能让母亲梦见美好的事物。”
继国夫人无奈地摇摇头,摸了摸阿衣的脑袋。
四周点了灯,烛火摇曳,阿衣、继国夫人、还有阿园穿过走廊和绵延不绝的障子门,在墙上和地板上都映出身影来,随着光源和人的移动时而扭曲变形、时而彼此重叠,如同昔话里的邪恶鬼影。妙心师父说过,太阳西沉后正是逢魔时刻,妖魔鬼怪什么都横行霸道,因此最好不要单独外出,尤其是在精怪多的深山老林里面,因为人味压不住——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伴随着一些人的逝去,它可能会沉没在无意识的海里,也有可能如昨天一样清晰。往昔妙心师父说过的话,在一些时候就会悄然浮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阿衣一面和继国夫人说话,一面竖起耳朵,听着黑暗里的声音。
阿园的脚步声很轻,而阿衣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重,每一下都踩得很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叮灵。
恍惚间,有从远处传来的铃铛响声,尾音拖拽,拉得很长,和她的脚步声一起,一下一下地落在耳边。于是她的脑海里逐渐也住下了铃铛似的,那声音悠远地在她脑内山谷里回唱着。
渐渐地,投射在地板上的那些彼此重叠的身影变得黏腻起来,仿佛因燠热湿润而逐渐溶化、交融,阿衣捏了捏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不见了。
牵着她的手的继国夫人,不见了。
在前面引路的侍女阿园,也不见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衣慌张回头,只能看见深渊一般的黑暗——那虚无、彷徨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就从来没有光这种现象一样,从她们来时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朝她的方向涌来。阿衣勉强平复下来,两三下甩开木屐,迅速跑了起来。
嘎吱、嘎吱嘎吱——这个声音也消失了。
脚下到底踩着地板还是别的什么,阿衣已经分不清了,甚至什么支撑力都感觉不到。
她调整着呼吸,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又鲜活地跳动着,她的实在就在这里。但明明在奔跑,却什么风也感觉不到。
然而现在,她能做到的好像只有奔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