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阿衣有事瞒着我。”
桌上两杯热气氤氲的茶,是刚刚侍女满上的,缘一在升腾的水雾里看到对面坐着的兄长的脸。明明他有一双能够还原本质的通透的眼睛,这时候却不能正确解读兄长的表情。
“……没有。”缘一想起阿衣,缓缓移开视线。
他的兄长却笑了:“你和阿衣不一样,撒谎的时候很好辨认。”
缘一下意识地问:“兄长怎么看出来的?”心里又想,不愧是兄长。
岩胜摩挲着杯沿,歪头:“还说不好辨认,已经不打自招了。所以是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蒸汽还在上升,这茶汤太烫了,他依然看不清兄长的脸。他每次和兄长相处时都会想到阿衣,因为阿衣和兄长在一起时很自然,很亲密,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兄妹一样。如果是阿衣面临这种情况,她会怎么回答呢,会不会他现在一样,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语承载他的世界呢?
然而岩胜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这是需要思考很久的事情吗。”
缘一不禁问:“兄长相信我们吗?”
“……我一直觉得奇怪。”岩胜说,“不管是你,还是阿衣,好像我天然地就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一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和阿衣之间产生了令我陌生的东西。”
“并不是那样的。”缘一忍不住拂开那层水雾,以便更清晰地看见兄长的脸,然后他感到震颤,因为他在那样熟悉的兄长的神情中看到了丧失与孤独感,就好像……就好像他和阿衣把兄长抛在了后面一样。
原来兄长害怕的是他和阿衣把他抛弃在身后,可是在他眼里,明明是兄长一直在牵引着他啊。他在发现这一点的同时,一种被攥住心脏的痛感袭来,绵密的、细微的,然后他想起了阿衣的话。
——就像我无法看到你的世界,你也无法看到我的世界,但只要我们说话,竭尽所能,某个瞬间,也许我能看到继国缘一的世界,继国缘一也能看到我的世界。
他和阿衣,是不是也没有想要去好好看到兄长岩胜的世界?岩胜很少谈及他自己,除了那个想要成为第一武士的抱负以外,他对岩胜的内心一无所知。因为拥有那样通透的视觉,所以傲慢得就连兄长的想法也被过滤掉了,明明他一直注视着兄长,在兄长身后追逐着他的影子。
“……阿衣有一种特殊的直觉。”直觉这样说会被阿衣骂的,但缘一还是避开了最开始被提起的问题,因为阿衣来到继国家之前他们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妙法寺的有位能辨灾厄的“天童大人”,这样说兄长能更快地理解,“她能看见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从见到人见荫刀、到进入这座宅邸为止,我们身边就一直跟随着影子,死亡的影子。”
但岩胜似乎并不想放过他:“但我现在对这个兴趣不大。说说你们吧。”
缘一低下头:“我们……是三个人的我们。”
言语附着灵气,不知是从谁那里听到的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无形之中和自然立下了契约。
岩胜移开目光,傍晚是一天之中最模糊的时候,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影,一并都融化在了眼睛里。
没有任何阻碍的两人之间,缘一在抬眼的瞬间,看见了岩胜的嘴型,他的眼睛随之睁大。
岩胜无声地说,不要丢下我,缘一。因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只是树叶颤动,缘一也没有拆穿。只是像是知道了兄长的小秘密一样,觉得要把它放进某个角落里收藏起来。
“你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去看萤火虫吗?”岩胜说。
“记得,四年前的七月,兄长说要带我去看萤火虫,然后有天晚上我们避开佣人们,翻墙跑了出去。”
岩胜的话勾起缘一的记忆,在这个时间点,和夏季无关的时候,突然被提到的过去。
那时候阿衣刚来不久,被侍女簇拥着,她就像女儿节人偶那样漂亮的小孩,只是单衣都能被穿出华贵的气质,仿佛是洛中的女官。但因为她太小了,又不习惯继国家,表情那样纯净冰冷,一开始岩胜就没有打算带阿衣去。
“我是被阿衣讨厌了吗?”岩胜问。
“不会有那样的事情。”缘一说,“阿衣最担心的就是兄长了。”这是真话。
好半天一阵沉默,然后岩胜开口道:“七月的时候,再去看萤火虫吧,我们一起。”
缘一知道这个“我们”所包含的含义,非常稳定的三角结构。
他的嘴角上扬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嗯。”
晚间,缘一和岩胜走出房间,侍女提着灯走在他们身前。
岩胜在他耳边轻语:“阿衣还说什么了?”
缘一心领神会,这是指的人间荫刀身上那个“死亡的影子”这件事。他诚实地摇头:“这是阿衣给我的唯一情报。”
其实他至多能看出人见荫刀久病不医这件事,在他的眼睛里,人见荫刀的肺部血管如同柳絮一样飘着,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但这位少城主太年轻,又神色无异,他就当作是天赋异禀,毕竟他眼睛的构造也不正常。
只有在确定阿衣给出的暗示后,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座宅邸的背后还隐藏着巨大秘密。
“的确不对劲。”岩胜压低声音,“去年人见夫人曾给母亲寄信,不久后她就去世了,丧礼没过多久,人见荫刀就给母亲写信来邀请她来人见城游玩,而母亲也爽快地答应了——她本就不是爱出远门的人。”
缘一和岩胜对视,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不管这是不是母亲的旧识,也要谨慎行事。
行至目的地,侍女刚要替他们拉开宴客室的门,就见另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他们的母亲迅疾地从拐角处走来,那个名叫阿园的侍女跟在旁边,灯笼里“啪”地灯花炸开。
继国夫人一见到两个儿子,悬着的心放下半颗,她跑过去一把抓住岩胜和缘一的手,颤声道:“阿衣不见了……”
“什么?”
“阿衣小姐不见了?”室内的人间荫刀听见宴客厅外面的骚动,连忙赶了出来,俊美的脸上露出不似作伪的关切和紧张。他当下就派人去搜查,自己留下来,察看继国夫人的情况。
举着火把的武士、提着灯笼的下人从前厅奔跑过,高声叫喊着失踪的继国家小姐的名字。一时间,整个宅邸火光通明,分不清是月亮映照着夜空,还是火光照亮了夜空。
“母亲,你先别急。”缘一另一只手去拍继国夫人的背,“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继国夫人被缘一和岩胜搀扶着坐到了宴席旁边,侍女眼疾手快上了热茶,但她显然无心喝茶,将她和阿衣从动身离开房间,到走到宴客室的经过讲了一遍。
“……侍女走在前面,阿衣牵着我的手走在旁边,我们在一路都在说笑。经过一段没有烛火照明的路之后,阿衣就不见了。”
岩胜皱眉:“突然不见了?”
继国夫人眼神虚焦,仿佛被操控着一般点头:“嗯,毫无征兆。阿衣的手好像突然变成了空气一样,一瞬间就失去了触感。”
“阿园,你来说。”人间荫刀忽然说,那提着灯笼的侍女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浑身颤抖,重复的却是和继国夫人类似的话语,末了,声音逐渐染上哭腔:“大人,我真的只是在带路而已……恐怕,恐怕还是那怨灵作祟!”
这时,继国夫人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抓着已经快要耐心耗尽的长子的手臂,道:“什么怨灵不怨灵的,阿衣是天童……应当不会有事,妙心是高僧,绝对不会妄言。当务之急,是快点把阿衣找到……荫刀,就拜托你,一定要找到她。”
人见荫刀点头,拿上佩刀,和部下一起离开了房间。
缘一看出兄长的焦虑,即使他自己此刻也心神不定,却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兄长,你也去找吧。母亲这里就交给我。”缘一说,“只是他们在找,我不放心。”
岩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拿上自己的刀,嘱咐缘一照顾好母亲,就从走廊中消失了。
人见城四处都透着些许古怪。城堡修在远离城镇的高山上,城主是个快死掉的病秧子,而那给母亲和阿衣带路的侍女,在他短暂的记忆中,一直是沉默寡言、恪守本分的稳重的样子,忽然提到怨灵,难道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吗?
在完全确定人见荫刀和兄长已经离开后,缘一平静无波的目光望向那个神色仍带着惊惧的侍女,无声的威压像深海一样覆盖了上去。
他歪了歪头:“怨灵,是怎么一回事?”
阿园仓皇一惊,不敢侧过头去看缘一,垂眸,小声道:“只、只是我胡说罢了。”
继国夫人握紧缘一的手:“缘一……”
“你刚刚用的是「还是」,也就是说,在这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事情。”缘一说,“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阿园屏住气,被那恐怖的威压镇得喘不过气来,对面分明是才十多岁的少年,为何会有仿佛激荡沉淀了百年的眼睛,只对视一眼就有种一切罪恶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张了张口,慢慢地低头、垂下,直到额头触地。
“我……我不能说。”她声音沙哑,“……它们在看着。”
“一直、一直在看着……”
继国兄弟的矛盾被阿衣蝴蝶掉了。
首先是继国夫人的病好了,再然后是缘一还没有掉马。在岩胜眼里缘一也就比阿衣强一些。
下一章把真哥哥拉出来溜两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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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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