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昌淇比景璨还要高大,甚至称得上肥硕,看起来有严小贺两倍大,他生了一双单眼皮眯眯眼,右眼角处有一道陈年伤疤。
看到景璨沉了脸色,秦昌淇竟然立即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严小贺从地上搀扶起身,轻轻送至景璨面前,这么一来,他华丽的衣袂也被诏狱肮脏泥泞的地面沾湿。
严小贺忽地回忆起来,这人似乎是秦皇后娘家的侄子,他自幼随父母来京,与景璨一道长大,甚至连眼角那道疤痕,也是与景璨比剑时划伤的。
看他身上服制,大小也算个锦衣卫头目,如今却用他绣着金丝龙鳞的衣袖托着自己的破衣烂衫,着实有些滑稽。
景璨看他卑躬屈膝方才满意,接着跨步向前,示意他们随自己进去。
“王爷……”秦昌淇的胖脸面露为难,眼睛挤成一条缝,“这诏狱是最腌臜的地方,您跟着进去,怕是太委屈您了……”
“怎么就你跟来了?”景璨未停下脚步,边走边问:“严濯玉呢?”
秦昌淇忙回道:“严大人一进辽东就身染风寒,又一路颠簸,委实得休息几日,所以安排小臣先来接收人犯。”
“身染风寒?我怕他是别有心思,所以躲起来了。”景璨扬了扬手,示意狱吏接过严小贺,“不然他怎么还活着?”
“辽东可是沈峥的地盘,咱们的人失手也是常事,怎么一定就是严大人失职呢。”秦昌淇仍挤着一张笑脸,“再说他要是死了,皇孙的事就死无对证,咱们倒显得没理了。”
严小贺适才想到他确实没见过严濯玉,听他们这番话,似乎是景璨派人杀自己却失了手,反怪起了严濯玉。
严小贺觉得十分好笑,想着反正死到临头,索性笑出声吧,他笑着笑着还上了瘾,见景璨不理他,就故意笑的更大声了些。
景璨终于回头,严小贺立马解释道:“我在笑你们狗咬狗呢。”
景璨没理他,几人越走越深,直到把严小贺拖进一处幽暗囚室。狱吏将严小贺扔进地上草垛,马上一字排开,手上各提盏小灯,勉强照出一片区域。
在这些小灯提供的惨淡光线下,严小贺勉强认出了几样刑具,这些家伙长相骇人,甚至沾着陈年血渍。
可严小贺居然一丝都不怕,毕竟说破大天,刑具也就是让人觉着疼,疼的下一步就是晕倒,最后不过一个死。
而秦昌淇却急得发慌,绕着景璨转了四五圈,额角汗如黄豆,欲言又止。
狱吏搬来张干净座椅,景璨施施然坐下,秦昌淇终于忍不住道:“王爷,您是金枝玉叶,您这样坐在诏狱里,他……”
景璨打断他:“为了问到真相,本王不在意。”
秦昌淇心急如焚,想想还是咬牙道:“王爷,您就算问到真相,可这……他也不合规矩呐……”
秦昌淇话音未落,景璨已抽出他腰间佩剑,斜斜比在他脖颈上,秦昌淇顿时面如金纸,硕大身躯不住颤抖,然后“扑通”跪地,哭丧道:“王爷……”
景璨的剑又进一寸,秦昌淇避无可避,带着哭腔道:“合规矩,合规矩!”
“既然合规矩,你就下去吧。”景璨回眸一笑,将剑掷在地上。
*
秦昌淇走后,狱吏随从都像雕像般挺立,四下再无人出声。
景璨绕着刑具转了一圈后,好似不太满意地坐下,道:“其实本王也可以善解人意,只要你变一个说法,就说你之前的供状全部都是被沈峥逼迫乱写的,本王倒可以考虑放你条性命。”
严小贺如实答道:“我不过是一条贱命,还不配拿来和皇孙这么大的事谈条件,王爷太看得起我了。”
“那我再加一条。”景璨居然认真思考起来,“那个小崽子,我也勉强留他一命,不过,得割掉他的舌头。”
听得这话,严小贺禁不住发怒,陡然从地上起身,旁边狱吏无声举起佩剑,剑鞘直击他腿弯。
狱吏极有经验,这一下虽伤在腿,却让严小贺不慎咬到舌头,一时说不出话。
“这么些年了,你还非和本王对着干,让本王在此劳心劳力。”景璨喘了两声,抚了抚自己胸口,轻声道:“罢了,我还是剁他一条腿吧,留着舌头陪你聊天。唉,其实秦昌淇说的对,我在这里不符合规矩,其实那小崽子就是皇孙又如何?他是皇孙,我就不能割他的舌头吗?”
这些话音量极低,语气也轻描淡写,如满是铁锈的钝刀般割过严小贺的心腔,他低下头,不暇思索地动手在地上摸索,打算随便拿个武器捅景璨一刀,最好能吓得他心疾发作,当场暴毙。
景璨虽从不承认自己有心疾,却也不想冒什么风险,扭脸对狱吏道:“动手吧,这些东西一一试过去,试到改口为止。”
“找东西把他嗓子弄哑,再熄两盏灯。”接着他又补充道:“不干不净,别让我看着。”
狱吏领命,周遭变得更加暗淡,一人去取哑药,一人捂着严小贺口鼻,抬起尖刺,准备贯穿他的琵琶骨。
“永王爷……”
——只在须臾间,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渐近,秦昌淇狼狈地挤进来,拿着小灯照亮自己的胖脸。
秦昌淇拎着小灯晃晃,又照亮了一秒身后影影绰绰的颀长身形,他低声试探道:“那个……桓王到了……”
景璨猛地起身,示意干到一半的狱吏停手,严小贺一面捂着鲜血直流的锁骨,一面不断在脑中回荡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皇帝子息薄弱,除了废太子和永王外,就只有一个妃妾所生的三皇子景琰。三皇子出生后不久,这个妃妾就因病不明不白去世,沈皇后觉得他可怜,就接来一道抚养。
可没过多久,沈皇后就也不幸薨逝,当时秦皇后还是贵妃,她提议册封景琰为桓王,要尚且十来岁的他跟着军马至辽东历练,不料忽遇战事,桓王就此失踪了。
当时沈峥还是位参将,辽东也没那么太平,众人都觉得桓王必死无疑,不过他毫无家世,皇上随便罚了两个人,也就此揭过了。
难道桓王被找回来了?严小贺左右回想,好像没听朝廷公示过这样的喜讯,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真是贱,锁骨都穿一半了,还在八卦人家皇亲国戚的消息。
“皇兄。”黑暗中,一个嘶哑沉稳的男声传来,他略带焦急的温言道:“我刚问了秦大人,说皇兄亲自来了诏狱,可把我急坏了。”
景璨皱眉道:“你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和严大人一样,在辽东染了风寒。”桓王捂嘴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皇兄,今日天好,皇上与娘娘预备在御花园摆晚膳,您不去陪着,反在这里操心,娘娘眼看着心疼,我就赶紧出来寻。”
景璨瞥了秦昌淇一眼,心知桓王必是他找来的,的确,审问人犯是大理寺与锦衣卫职责,他永王身为太子之位的首选皇子,却亲自过问皇孙的事,实有瓜田李下之嫌。可自己既然敢来了,就并不会在意这个,秦昌淇实在太过胆小,怪不得借了皇后姑姑这么大的势力,也只能混个指挥使。
也好。景璨心道,前些日子,桓王不声不响,就随着先前忍气吞声硬啃辽东女真人的沈峥回来了。但这对看起来同气连枝的甥舅,可沈峥明显居功托大,桓王却无半点傲气,反而四处请安送礼,诉说当年如何如何死里逃生……自己正愁不知道他何种路数,这就主动撞上来,那试一试也罢。
“来的正好。”于是景璨一甩袍袖起身,“我去陪母后,你来审犯人。”
桓王似乎吓了一跳,正预备解释,景璨却“嘘”了一声,笑道:“桓王,你也算在外流落过,可得好好用你的经验,让他吐出真东西,千万别让我这皇兄失望。”
桓王好像本就笨嘴拙舌,此刻被他用话噎住,登时说不出什么。
于是他发愣时,景璨就这么无声地走了。
剩下的狱吏拿着铁钩,准备继续。
恍然间,狱吏的手腕被人捏住,这人也不知多大的力,竟让他动惮不得。
“你们先下去。”桓王沉声道:“我单独问几句。”
秦昌淇的危机解除,马上带人退出去,临走时还将实心铁门带上了。
这里彻底变成一个密室,安静的毛骨悚然,严小贺竟然感到他在自己面前坐下,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搭上自己肩膀,将他破成丝丝缕缕的上衣除下。
又是一阵刺痛,严小贺咬牙闭眼,发现这次不是冰凉的锋刃,而是他无比熟悉的、来自乐善堂特制的药粉。
这比刑具还让严小贺惊恐,他如惊弓之鸟般梦退出几步,摸索着撩起地上灯盏,接着抬起只枯瘦白细的手臂,一点点将对面照亮。
温暖的橘红光晕下逐渐出现双氤氲含泪的眼睛,亦出现了严小贺伤痕淋漓的躯体,眼前人极为心疼一颤,也不顾血污,轻轻将他拢在怀里。
沈确。方才他们说的桓王,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沈确。
“少爷?”
严小贺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看到这张脸,好像多日的磋磨疲惫在此刻一齐侵袭,压的他支撑不住,刹那红了眼眶。
“你受苦了。”沈确也落了泪,“我来了,我这就接你出去。”
“可他们叫你桓王。”严小贺焦急道:“你不会假装桓王吧,你胆子也太大了,你……”
他说着说着,忽地停了下来。
就算沈确因风寒哑了嗓子,就算诏狱漆黑,让景璨看不清面孔,可秦昌淇是将他从外面带来的……
严小贺突然放开了打算回抱他的手,狠狠咽了口血,身子禁不住挪出几寸,好像一下子又从温馨的灯光里,回到了冰凉的诏狱。
沈确不解地望向他,继续展开怀抱。
“你是……桓王?”
喉头鲜血滞涩,严小贺废了好大劲,才吐出这句话。
沈确静静含泪望着他,不言不语,却似回答了所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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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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