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无数讯息如雷鸣般在严小贺脑中炸开,很多事情有了答案,很多事情又失去了答案。
严小贺只是没读过书,但并非迟钝的傻子。往日在沈府时,他隐约感觉到沈峥知道严嘉患有心疾,只是那时沈峥在辽东地位并不高,更要防着秦家的人无端生事,故只能一心扑在战事上,既没有精力、也不敢去考究皇孙之事。
可后来不一样了。沈峥的功劳簿越积越厚,最后也成了官居一品的大将军。
沈峥回府的日子逐渐变多,严小贺攒的钱也跟着变多。药房的生意虽然简单,可也免不得交际应酬,再加上白氏克扣为难——严小贺怕多生事端,于是一直攒钱攒药,只为等严嘉十五六岁,身体又基本稳定时,就借机离开。
这时沈确突然出现,强行矫正了他半死不活的日子,成为了他唯一信任、甚至暗中依赖过的对象。
但此刻再见到昔日温柔的脸,严小贺却感觉脑仁要炸开了,说实话,直至今日,他也无法明晰判断出是否沈确在试探严嘉,可只要沈确变成桓王,他就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对待他了。
甚至有点害怕。
沈确忽略了他的不自在,动手取下灯罩,用其中烛火引燃其他灯盏,使暗室变得明亮。
严小贺的上衣已被除下,他身体细瘦青白,除了方才锁骨的血洞外,还有不少细碎伤痕。
沈确心疼地皱眉,用手蘸了药粉,小心翼翼点在那些伤口上,严小贺却向后闪躲,药粉不慎抖落,星星点点洒在地上。
“对不起,我轻一些。”沈确自责地低头,又去捉他的手,“手心的伤好些吗?”
严小贺仍在闪躲,直至被沈确捉住手腕,沈确方才发现,他手里握着那只木偶小狗。
沈确叹了口气,轻轻放手。
“我流落塞外,被沈将军发现并救回来。”沈确将药粉搁下,絮絮道:“那时朝廷没认可我的身份,我寒疾又重,只能先以沈将军儿子的身份回来修养,这只小狗,就是沈将军交给我的。”
见严小贺并未说话,沈确接着道:“我母亲早逝,我被记在沈皇后名下抚养,沈将军也成为我的舅舅。沈皇后过身不久,他们就突然给我封王,把我派至辽东军中历练。那时辽东并不太平,女真人时常入关劫掠,街上甚至能看到幼儿尸首……我日日怕的难以入睡……当年我才十来岁……”
“有一日,我意外听到,永王要派人杀我,计划是引我出去推下山崖,让我尸骨无存。于是我去求了舅舅,舅舅却说,这次他可以帮我阻挡永王,可他绝不了永王的念头,只有永王的人看我真的掉下去,才能保得平安,从长计议。他会派人接应我,让我住在农户家里,隐姓埋名。”
“我很怕,问他若我真的摔死了呢?舅舅说,他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会尽力布置。赌或不赌,我要自己选择……我不想一辈子活在恐惧下,只能选择跳下去……”
“所以严哥,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苦楚,桩桩件件都是真的,你那时……明明还为我鸣不平的……!”
沈确说着垂下头,神色中有千般委屈。
严小贺沉默许久,沈确也不催他,等他慢慢消化这件事。
最终严小贺低声道:“即使你不是大少爷,作为客人,也可以回沈府修养的。”
沈确立马回答:“如果这样,扬州官员就会打探我的身份,万一朝廷知道,对我更加不利。”
“我听不明白。”严小贺摇摇头,质问道:“明明你做了大少爷,才更容易被人嫉妒,被人暗害啊!”
沈确无奈一笑,“这是意外,都过去了。”
“这对我们不是意外!”严小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猛地起身躲远,接着凄然厉声道:“如果不是夫人阻拦,我就不用花钱给你治寒疾,如果你不受伤,我就不会把你留在药房,让你看到严嘉的长命锁……不对……你受伤生病都是故意的!你就是为了试探我,试探严嘉……?”
沈确没回答他的问题,起身步步靠近,在墙角处堵住严小贺,严小贺努力举起受伤的手反抗,却被沈确一把握住,手心伤口生疼。
“严哥,其实太子叫你来沈府时,严郦大人也同步给舅舅寄了信,说严嘉就是皇孙。所以舅舅早知道严嘉的身份,只是你和严郦说法不同,让他有些犹豫而已。”沈确还是将他拢进怀里,抚摸他的后脑勺,叹道:“其实你该谢谢我,舅舅是军人,有一千一万种对付俘虏的办法,如果他真想知道你的秘密,你还能完整的站在我面前?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他沈家为了夺位的工具。”
“不会的。”严小贺马上道:“老爷……不会这样对我……”
“也许吧,毕竟他说过留你条命,这我不能骗你,舅舅他说,等皇上确认了严嘉身份,会安排一个死囚把你换出来,把你送到塞外。”沈确边安抚他,边低声道:“所以,你可以就在这里抵死不认,让严嘉夹在永王和舅舅之间,看他们最后谁赢谁输。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按我说的做,我会保你无恙地出去,至于你的太子、严嘉,只要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定会为了你尽力保全他们,让他们如你所愿,过得平静安稳。”
严小贺听出他的本意,绝望地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确既然也要夺权,怎么可能放过严嘉和太子。
“按照永王的脾性,这里刑具你全都要受遍,就算你是硬骨头挺过来,他也可以杀了你死无对证,一切回到原点,毫无意义。”沈确放开严小贺,又退了几步,给了严小贺思考的时间。
严小贺没有思考太久,问:“你想我怎么做?”
“永王虽然不想皇孙回来,但他更怕的是心疾,他这种人都去笃信药师佛,可见已无计可施。”沈确仿佛已算准了他会答应,侃侃道:“我会告诉永王,你吃软不吃硬,我尽力向你套话,你虽然不肯改口,但承认了是你医好了严嘉的病。从长久看,不如让你将功折罪,给他配药。当然,你不需要真的治好永王的心疾,只要按照你的方法医治即可,其余的事你不必操心。”
“不可能。”严小贺无语至极,甚至忍不住笑出来:“永王……?怎么可能会信我?”
“还有废太子呢。”沈确胸有成竹,“我会告诉他,你可以用废太子试药。严哥,这样你还可以见到太子了,你还不满意吗?”
“你疯了。”严小贺直勾勾瞪着他,登时感觉喘不过气,带着哭腔嘶吼道:“你真是疯子。”
“别这样说,我可是唯一真心对你的人。”沈确用指腹小心拂去他眼泪,痛心道:“除了我不是真的‘沈确’,我可没有一件事骗过你。严哥,其实你回首过去放眼未来,难道不是只有我在和你说真心话么?你现在,只能信任我一个人。”
暗室再次陷入冷寂,严小贺突然坐下,双手拾起方才刺穿他锁骨的利器。
沈确顿感紧张,立马扑上去,可严小贺已猛地举起利刃,狠狠插-入自己右腿肌肉里,甚至还向更深处用力。
沈确即刻冲上去按住伤口,可鲜血如喷涌般自他指间汩汩涌出,根本抑制不住。
“来人!”沈确抱起严小贺,踹开门,歇斯底里地大吼,“来人!”
室外狱吏逐渐赶来,灯影憧憧,把诏狱照的如白天般明亮。
“少爷,我如果完好无损,永王不会信你。”严小贺撑着最后的气力,扯着沈确衣襟咬牙道:“反正……这条腿也不好,就索性让它废了吧。”
在这一刻,沈确向来沉静温柔的眸子里,居然有了难以抑制的波澜。
*
事发突然,沈确赶到永王府时未来得及更衣,手上身上俱是鲜血。
“太医看过,说严小贺性命无恙,只是腿上经络受损,要恢复好一阵了。”景璨很是满意,虽然血腥味闻着想吐,可还是奖励地拍了拍沈确肩膀,“景琰,你到底是军旅出身,既下手巧,也下手狠。他这条腿终于是废了,其实也早该废了。”
沈确神色木然,好像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做了这种事,景璨看他好笑,提醒道:“诏狱晦气的很,快去换了衣服,洗个热水澡休息休息。”
沈确忙道:“是景琰考虑不周,惊扰皇兄了。”
“没事。”景璨笑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礼部还没安排府邸,有位已故的老王爷留有私宅,就先让我住在里面。”沈确慌忙解释,“并未和沈将军同住。”
“又小又破的,这怎么行。”景璨抬手,唤来一个下人,“去吩咐礼部的张大人,尽快给桓王修缮府邸,不然他不要干了。”
沈确千恩万谢,告辞离去,景璨看他血淋滴答的样子,心悸一阵阵翻涌,待他转身,马上将一颗药压入舌下,方才宁静下来。
于是沈确自己回到府里,已近天明。
他一件件除下锈渍僵硬的血衣,脑海里满是严小贺浑身鲜血的样子,心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样。
接着他抱起衣物,只穿着中衣快步来到庭院,一把将院内灯笼扯下扔在衣服上,刹那火光流动,将衣服点燃,烧成灰烬。
接着他关门,和衣进入浴桶。
刹那间,又有严小贺的话在他耳边闪过:“少爷,你怎么穿着裤子洗澡?”
沈确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恰好有个和老王府同样年老的嬷嬷带人进来;春日柔暖,那人却穿着棉衣,将脸悉数埋入衣领,还带了一副玻璃镜子。
沈确知道来人该是谁,趴在浴桶边示意将他迎进来,道:“不好意思在洗澡呢。不过正是早朝,严大人怎么来了?”
“风寒未愈,所以告假。”严濯玉浅笑着行礼,闭上门,“王爷不也没去。”
沈确翻了个身,“我又没官职,去做什么?”
“王爷虽没官职,但会把握人心。”严濯玉自己给自己倒茶,“我没想到,被你言中了,严小贺竟真的信你。”
“他没得选了。不信我,难道信你?信沈峥吗?”沈确觉得没什么值得自豪,“不过他倒是和我说什么……不相信老爷会如此对他。”
严濯玉茶到嘴边,动作刹那停滞,表情五味杂陈。
隔着蒸汽,沈确并未注意到,他“腾”的一声从水里走出来,边擦头发边湿漉漉道:“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严大人,太子当时究竟对他如何,他才能……做到这样。”
“既然无事,讲讲也罢。”严濯玉沉默许久,开了腔,“其实他说的‘老爷’,并非沈将军,而是我爹,严郦。”
沈确一愣:“什么?”
“严小贺,是严府的下人。”严濯玉捻着茶盏,润了润喉,声音却不自然的干涩。
“可他也是……我的亲弟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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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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