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彼时严濯玉年少才高,虽不满十八岁,却已是废太子景邺的伴读。

一日天寒落雪,太子府留严濯玉用晚膳,景璨居然不请自来。

于是晚膳也上了酒,兄弟聊的开心,景邺喝了不少,严濯玉也不胜酒力,便让景璨与他结伴同去。

严郦和继后秦家的势力一向不对付,只要严濯玉与永王接触就会大加斥责,于是严濯玉借口家人休息,偷偷来了后门。

那时下人已该歇息,可进门后,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蹲在花圃,用手扣着泥土。

少年穿着破旧,身形矮小且有些呆愣,被其他下人推了两把,才笨拙的跪下行礼。

严濯玉瞬间酒醒,向景璨赔礼道:“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

景璨摆摆手,似乎是示意没关系。

严濯玉感觉自己可能喝多了,因此奇异的感受到,景璨直至回府前,眼睛都似有似无的拂在少年身上。

景璨走后,严郦果然大怒,一连几天斥责严濯玉不懂避嫌,违逆父命,有次说得激动,甚至抄起戒尺,用力砸在严濯玉脸上。

严濯玉不是没挨过戒尺,可上脸确是头一遭,于是在严郦再次举起手时,他忍不住将戒尺夺了过来。

严郦瞪大眼睛,“逆子!你……”

“我只是太子府的伴读,永王他是皇子!”严濯玉抬起落了红痕的面孔,“我不是没拒绝过,但他们数次邀我,我难道次次不去?!”

“狡辩。”严郦吼道:“秦家人不止一次拉拢我,我为何不去?”

“因为你是阁老,是大学士!”严濯玉也提高声量,愤怒的少年音带了些哭腔,“我才刚刚步入朝廷,就学你和秦家作对吗?爹,你让我怎么在这个官场走下去?”

“朝廷?官场?你懂个屁!”严郦冷笑,“你就是自己想攀龙附凤,再这么下去,你爹,太子,都迟早给你害死!”

“太子要有什么,也是你害的!”

严濯玉不服,撂下狠话夺门而去。

夜深风冷,严濯玉却不愿回房,一个人在庭院乱走,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那夜的少年。脚步也不听使唤,自行向后门花圃走去。

花圃却并不太平,隐隐有些诡异响动,严濯玉走近,看到两个家丁居然按着少年肩膀,脱了他一半衣衫。

严濯玉本就不顺,登时被恶心的怒火中烧,当场发落了家丁,少年年幼又没见识,只能边哭边向严濯玉磕头,嘴里说不出半句整话。

出了这等怪事,严濯玉才认真望了少年两眼,他虽衣着褴褛,面容却白净秀气,此刻他长睫卷着绒雪,双唇因天冷而微微发红,居然堪称有几分美艳。

严濯玉忽地想到景璨那日不明就里的眼神,他踟蹰一阵,突然一把抓起少年,“他以后跟我在书房。”

赶来的老管家道:“少爷,是老爷吩咐他在花圃的。”

“在花圃,被他们这样吗?”严濯玉冷冷丢下一句,堵住了管家的嘴。

管家不敢说话,严濯玉看着手里细到可以随时掐断的手腕,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敢抬头,回复的声音也极轻极轻,“小,小贺。”

那夜后,严小贺就跟在严濯玉身边了。也终于可以穿齐整衣服,吃上热饭,甚至还能跟着一道参加聚会,见了不少世面。

又是一日应酬,景璨邀了严濯玉与诸多同僚前来,地点是景璨常去的私家酒坊,修在一处人工湖中心,基本无人知晓。

严濯玉并非第一次来此,只是今日有些奇怪,明明已到时间,竟只来了景璨一人。

“你这位弟弟,实在生得极美。”严小贺离席取酒时,景璨望着他纤细背影,叹道:“不过,你若奉送给我,实在有些浪费。”

景璨声音轻轻,严濯玉却陡然一惊,手中酒杯不慎跌落在地,骨碌碌打了个圈,“臣……不是这个意思。”

“没怪你。”景璨笑着捡起酒杯,帮他满上,“我想皇兄只有太子妃,不如带他过去,做个解语花,知心人。”

严濯玉慌乱起身,跪伏道:“……小贺是个男孩子,他……”

“哦,我忘记说了。我已查实,他的娘是位官妓,正是当年礼部裴颂的女儿,而他爹……却是咱们的阁老严郦大人。裴颂一家是因太子而获罪,太子一旦知道小贺是谁,就一定会怜惜他,对他好。”

话说到此,景璨兴奋地弯起他天生微笑的唇线,甚至有些扭曲。

“太子死了娘,如斯美貌的小贺又因太子而死了娘,这样怎么算不上一对璧人?怕是比话本还要精彩。”

……

话至此处,窗忽然被风吹动,许是刚刚出浴,沈确竟然打了个寒颤。

严濯玉暂停方才的故事,解释道:“裴颂是太子一党,永王下了个套,称他故意为自己逾制建府,旨在诬陷,还要他攀咬太子。裴颂不肯,反而称是太子检举,牺牲自己给太子安了一功。”

“所以,他根本不是太子的娈宠,太子也并未喜欢过他。”沈确像被人掐住咽喉,一下子骇住,甚至缓了缓才道:“太子只是觉得对不住他,他就甘心铤而走险,冒死将皇孙带走……?”

“也不全是。”严濯玉还是客观的摇摇头,“沈皇后死后,沈将军被排挤去了辽东,曾经向着太子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永王又给小贺下药,布局污蔑太子断袖,太子早就抑郁成疾,这次更是心灰意冷决心不再做太子了,才亲自将小贺放了出来。但我爹为了要小贺死心塌地的把皇孙带走,故意斥责小贺,说全都是他害了太子,还打断了他一条腿。”

骤然间,沈确大脑一片空白,无语至极。

半晌后他问:“可严郦还将皇孙的身份告诉舅舅,他一开始……就存心不想要这个儿子活了?”

“儿子?我爹可从没想过认这个儿子,是贺美娘那时得了绝症,威胁我爹,说我爹要么带走小贺,要么就杀了他,不然留在勾栏迟早会雌伏人下,我爹逼不得已才把小贺留下。”严濯玉笑笑,摘下玻璃镜擦擦,“说起来也是可笑,我爹一辈子不肯纳妾,倒和最美艳的官妓生了孩子,他那些故吏门生若是知道,不知会如何做想?”

沈确深吸口气,不经意捏住桌上茶盏,“你们真是畜生。”

“真是荣幸啊桓王爷,还是第一次听你骂人。”日近正午,严濯玉觉得自己也该走了,起身掸掸衣服,带好眼镜,“若说这个,您不也该算一位吗?彼此彼此吧。”

沈确并未回答,冷笑反问道:“严大人顶着风寒特意过来,讲了这么许多,就是预料到我想听故事吗?”

“我与王爷是盟友,我所知道的当然得同步给王爷。”严濯玉颔首,伸出一根手指,“有个词叫作‘命悬一线‘,我也怕王爷您不慎说出什么,让他这根线——绷断了。”

话毕,他拱手一笑,自行离去。

严濯玉跨出大门时,沈确徒手捏爆了茶杯,指间渗出鲜血。

*

严小贺醒来时仍浑身刺痛,几乎睁不开眼,他发觉自己有些腐臭的身体和头发已被洗净,甚至还躺在温暖干燥的被褥里。

他的腿伤已被上药,还缠了厚厚绷带,摸上去包扎手法十分精细,感觉并非寻常大夫。

果然,他微微睁眼时,看到的是一位太医……还有,床边坐着的永王。

严小贺大惊,手忙脚乱起身,铺盖也跟着滚落,赤果在外的双腿血迹斑斑,苍白嶙峋,仿佛能让被子压断。

“这位是曲太医,一直随侍本王。”景璨示意他无需行礼,抬手将他扶上床,却也无视他的伤处,开门见山道:“你将给皇孙开过的药,一一报给他。”

于是严小贺乖觉地开口,将严嘉用过的药依次念过去。

“这怎么行?”曲太医听罢不屑摇头,“这些药毫无章法,只是把奇珍药材堆积一遍罢了!”

严小贺马上想到乐善堂杨大夫说过的话,回道:“这都是奇珍药材,价值千金,若是哪个太医开了这样的药又没效果,不仅会被骂医术不济,还会被怀疑是虚报贪污,一不小心命都没了,谁敢开呢?”

曲太医如芒刺背,脸色一白,但登时说不出什么,只能冲景璨委屈道:“王爷,这人说话太荒唐了!您若信他……”

“那信你?”景璨回首问。

曲太医立刻噤声。

景璨抬眸,曲太医忙退出去,关上房门。

“本王已上报皇上皇后,说你虽十恶不赦,但误打误撞医好了皇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因而只判了流放。”景璨扶着严小贺躺下,又拉过锦被,亲自为他掖好,手堪堪停在他的脖颈,“你可要感念本王的恩德,小心伺候。”

“开门!”

此刻,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

景璨皱眉,将门打开,一个颇为圆润的女人跨进来,箭步冲向严小贺床前,抬手就要打他。

“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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