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严小贺发现自己已远离皇城,来到了一处民宅。
民宅前只有几个小厮把守,他们穿着寻常的家丁服饰,但认真看去,腰间竟都挂了一把火铳。
“别害怕。”沈确发现严小贺在四处张望,直接将他抱了进去,轻声道:“这是永王接待应酬的春绥院,少有人知,你先住这里吧。”
此刻有下人迎了上来,恭敬地将他们带入一间卧室,这里表面朴素,内里却别有洞天,甚至可以说极尽奢华。室内一切隔断均是用碎翡翠做的珠帘,地面则用大理石雕砌,还精心铺了一层厚厚的长毛绒毯。
沈确穿过珠帘,小心将严小贺放在软榻上,下人跟在他们身后,将他的轮椅推进来。
“你来之前,我特意着人换了这天蚕丝的锦被,又轻又软,适合你养伤。”沈确礼貌地挥手,示意下人退出去,“韩王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就按照你的药方给他服药,想来再过些时日,他的心疾也会慢慢好转的。”
这里所有东西都布置的恰到好处,可只要想到方才的场景,严小贺就感觉不到一丝温馨,连身下柔软的被褥都像生着刀刃一般,刺的他疼痛难忍。
下人又送了热茶糕点进来,躬身行礼后向他们比划手语,见严小贺有些惊讶,又笑着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自己只能读唇语,不会讲话。
“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沈确拿了一块糕点,塞进他手里,“这样伤口也好得快。”
严小贺木木地接过糕点,食不知味的往嘴里塞,沈确竟然坐在床边,伸手接着他掉下来的残渣。
“少爷。”严小贺突然换了个称呼,轻轻道:“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沈确温柔一笑:“什么?”
“我不会再见韩王了。”事到如今,严小贺感觉到已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恳求道:“他的郁症严重,不能喝……安神汤。”
“他得了郁症,确实不能常常见人。”沈确慢条斯理的安抚他,好像自己不是个畜生,而是位大夫:“只要没人过去,韩王就能安心休息,也不必喝安神汤了。”
严小贺乖觉的点点头。
沈确起身,将桌子拉近放在床侧,方便严小贺能随时拿到糕点茶水。
严小贺明白沈确要走了,心里还想再求他几句,这欲言又止的神情恰好被沈确捕捉到。
沈确笑着上前拉起锦被,为严小贺将腿盖好,极尽温柔。
然后,他轻声堵住了严小贺想说的话:“放心休息,我会尽快回来过来看你。”
严小贺只能回答:“好。”
*
沈确掩门出去,方才的哑巴下人立刻笑盈盈出现,好像方才一直守在近侧。
“刘管事。”沈确向他拱了拱手,称赞道:“辛苦您一直为皇兄守在这里,又打理的如此风趣雅致,让我大开眼界,真是费心了。”
刘管事先是笑着摆手,无声地表达不好意思,接着手语道:“殿下待严公子还真是好呢,是旧相识么?”
“皇兄知道的,他能愿意来京城,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多半也是因为我。”沈确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闷,“能多照顾他,我也更安心些。”
刘管事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忙随他手语道:“殿下放心,小的会好好伺候严公子的。”
沈确离开春绥院时已经夜深,行至府门口,瞥见街巷中停了一架马车。
沈确已明白有客前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推门看到沈峥正站在花厅,欣赏着墙上挂画。
他的披风放在椅背,好似来了有一阵。
沈确无声地立在他身侧,随着他视线看向画作,“这府邸虽然陈旧,装饰却古朴有致,这幅青绿山水可还是位状元所作。舅舅也喜欢吗?”
沈峥不语,将手抚在画卷上,片刻后才道:“这位状元,正是秦家害死的。”
“侄子已将严掌柜的药送去了韩王府,等韩王服药几日后,永王也会放心服药了。”沈确为沈峥拉出张太师椅,掸掸上面灰尘,“侄子这边一切顺利,舅舅还请放心。”
“听说王妃对永王是一步不放,膳食要亲自做,药也都亲自煎,还将严小贺赶了出来。”沈确虽说的有条不紊,沈峥却还是担心,“景琰,还是不可轻敌。”
“王妃确实恼了,永王就将严掌柜安置在了他的外宅。侄子今日刚刚去过,这里极其隐蔽,下人也都是些哑巴聋子,想来王妃并不知道。”沈确答道:“且永王极其避讳他的心疾,估摸本来就不会在王府里煎药。”
沈确这番话说的严丝合缝,沈峥也彻底定了心,他起身笑着拍拍沈确肩膀,道:“景琰果然极有主意,舅舅老了,自愧不如。”
沈确却露出愧疚的神情,“景琰这些下药、弄权的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麒儿能否顺利受封皇太孙,必得仰望舅舅手中的兵权。”
“说的极是。”沈峥深以为然,感慨道:“否则我也不会十余年都待在塞外,也不会硬叫你留在塞外了,当兵虽然苦,却也是咱们不得不走的路。”
“舅舅在辽东已是树大根深,秦家就是再跋扈,也很难动您分毫。”沈确思忖片刻,分析道:“只是咱们在天子脚下,锦衣卫都是永王的人,指挥使也是继后的侄子,这倒让我有些担心。”
“放心吧。”沈峥胸有成竹的捋捋胡须,“舅舅不会毫无准备的。”
沈峥只做了保证,却并未说出他的打算。
可时机未到,沈确也没有问。
于是他们甥舅又聊了几句,差不多子时,沈峥动手捞起披风,准备离开。
沈确为他理了下披风,沈峥突然停下动作,将沈确上下打量了一阵。
沈确有些局促地问:“舅舅,怎么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未成个家。”沈峥突然颇为慈爱的笑道:“等永王这件事过了,我为你说个亲事。听说你刚回来时,他们也提了这一茬,我劝你还是想个法子应对,别倒娶个不顺心的媳妇。”
沈确并不是沈峥亲外甥,这一点沈峥从未忘记也并不掩饰,即使是今日相谈甚欢,他仍明摆着话里有话——表面慈爱关怀,其实则是告诫沈确,可不要在两方之间盘旋久了,假戏真做,最后真的同永王结盟。
沈确早已心知肚明,他故作玄虚的一笑,叹道:“估摸再过几日,永王就不会给我说亲事了。”
沈峥道:“怎么?”
“韩王府的人,永王外宅的人,个个都看到我抱着严掌柜进出进入。”沈确颔首,叹气道:“比起我有个亲事,永王怕更希望我是个断袖,且这个人还是太子曾经的娈宠……永王虽不会主动提,但估摸着在他心里,我已完全成不了气候了。”
沈峥居然听得一愣,因为当年太子的事,他始终看不上严小贺,可近期许久不见,他又时时回忆起严小贺雨夜带着孩子投奔的画面。
严小贺毕竟也为太子豁出了半条命,如他的麒儿真做了皇太孙,也没必要太为难他。
“我会好好安顿他的。”沈确看出了沈峥的心事,作出回答。
这是沈确的真心话。
那夜听了严濯玉讲的故事,沈确就觉得十分可笑。
一直以来,在严小贺的口中,废太子傅景邺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不仅平易近人,还能为了救他和皇上、皇后翻脸。
可实际上呢?傅景邺不过是自己撑不下去还强行逞能的废物,不但发癔症跑去诏狱闹得满城风雨,还留下什么要严小贺带着皇孙亡命天涯的嘱托,几乎逼死了严小贺一条命。
而严郦,至少是个大学士,怎么都算个正面人物,居然丧心病狂到宁愿不要自己亲儿子的命,也要扶持皇孙。
所以在说出方才那句话时,沈确是真的心想:
“若我再不好好安顿他,也没有别人了。”
临别时,沈峥又道:“你对他说,皇上虽废了太子,但严嘉一切都好,这几日还陪皇上去了猎场,前呼后拥金枝玉叶,比同他在一起强多了。”
沈确并不打算将沈峥的话告诉严小贺。
他深知严小贺这样窝囊的性子会想些什么,无非是“如果沈峥真对孩子好,就不会带着得过心疾的孩子去猎场”,诸如此类的话。
严小贺右腿本就受过重伤,此次又伤的惨重,如果还不好好修养,这条伤腿必会废掉,终生变成一个瘸子。
一想到一向窝囊的严小贺为了废太子景邺那些不着边际的举动两次受伤冒死,最后这次甚至是他自己下手,沈确就觉得心里莫名酸胀,万分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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