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贺悬着一颗心从书房离开时,已接近天明。
沈峥虽然只动手几下,可于严小贺已是元气大伤,他才走出去几步,便觉得胸口闷闷不适,一阵腥甜自喉头涌动,竟又咳出朵血花来。
严小贺抹去血渍,扶着院中假山叹了口气,指着地上刺眼血迹,随手唤了一个人道:“取个拖布,将这里擦一下。”
那小厮忙不迭跑来,举起灯笼,见到了是严小贺,没好气道:“方才没瞧见,原是严掌柜出来了。我们这里腾不出手,劳烦严掌柜亲自弄吧。不能说您吐一路的血,我们就跟着收拾一路吧。”
严小贺也不恼,忍着头晕一点点靠着山石走开,忽的气血上涌,一个趔趄,身子向后跌去。
出乎意料,他竟靠在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原来不知何时,背后已立了一人。
沈确握住严小贺冰凉的手,轻松将他打横抱起,对小厮道:“烦劳去找辆车。”
接着,他低头向严小贺轻轻道:“你睡会儿,我送你回去。”
严小贺实在疲累不堪,一句话说不出来,竟然真的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于是沈确抱着严小贺穿过偌大的沈府,又将他抱进马车。这马车是匆匆准备,不曾铺设软垫,想到严小贺身后也伤的不轻,沈确只得将他扶在怀里,一直到乐善堂后堂。
后堂值夜的伙计不认识沈确,但还是开了门,向他指了严小贺住处。
沈确进门将严小贺放下,严小贺又是一阵猛咳,仍带出些血星。严嘉在旁,看到这一幕,被吓得一动不动,刹那间泪光闪闪,浑身颤抖,半晌都没能问出一句话。
“没事。”沈确知道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但沈确不知道他是谁,也说不出这是自己父亲发火揍的,于是轻声道:“只是旧伤发作,你去拿点温水。”
严嘉出门后,沈确将严小贺扶起,伸手点了两个穴位,严小贺呼吸渐次平静,神色也变得舒缓不少。
沈确适才安心,喂严小贺喝下些水,轻声对严嘉道:“他身体弱,怕伤了他元气,我不懂医,这里是药铺,先弄些方便的补药吃着吧。”
严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好像第一次有人对他们如此温言,感谢道:“谢谢公子帮我叔叔,敢问您是?”
“我是沈国公府过来的。”沈确看着他,不好意思笑笑,“真不好意思,我看你们不大像,不知道你是药铺的小公子,才擅自吩咐你做事了。”
“公子以为我是药铺的伙计吧。”严嘉愤愤道:“可惜了,公子看看这些伙计,哪有一个肯帮我们的,我们虽是开药铺的,可您说的那些补药,我们实在没钱买,要是敢先预支药铺的一点,他们马上就会大做文章。”
沈确望着严嘉,神色疑惑,“可我刚带他从沈府过来,那里的人却说严掌柜私收回扣,还差点出了人命。”
“那是他们血口喷人!”严嘉拉住沈确手腕,“公子只肖和我过来,就知道谁在骗人!”
话毕,严嘉带着沈确径直走到值夜的柜台道:“我叔叔病重,给我们取一味膏方。”
值夜的伙计陈柳正在睡觉,他听到严嘉说话,头也不抬,“药都入库的,补药又名贵,你能随便取……”
严嘉气道:“我们也有不入库的备用药,专门留着夜里看急诊的,你怎么不拿出来?”
“你也说了是急诊。”陈柳适才抬头,翻了个白眼,“怎么?病得快死了?你和我说说。”
严嘉气急,就要冲上去,沈确抬手拦住,另一手已在桌上敲了一锭白银,陈柳和严嘉都瞪大眼睛,“您这是……?”
“我是谢老爷的外孙,乐善堂的东家沈确。”沈确又放了一锭白银,“这一锭是赏钱,听小严公子的话,照顾好你们掌柜,如有需要,再来找我取。”
陈柳嘟囔道:“谢老爷的外孙早丢了,这谁不知道?”
“我等你。”沈确冷冷道:“你现在去谢府问。”
他的话音温和,却不屑置辩,陈柳像被兜头打了一棒,当然不敢真的去问,马上回头取药。
严嘉拿到药后,立刻为严小贺服下。
严小贺恢复了几分血色,面容平和,严嘉将他放好平躺,很有礼貌地躬身道:“谢谢沈少爷帮我们,我叫严嘉,先前不知道您是少爷,所以怠慢了。”
“你不是药房的伙计,叫我声哥就是了。”沈确答道:“我刚从塞外回来,也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称呼。”
“沈大哥。”严嘉鼓起勇气道:“之前的事情,确实和我叔叔无关,还希望您能帮我们澄清。”
沈确想起之前在沈峥书房的场景,回道:“前番父亲也让严掌柜单独和他解释,我也在旁,可严掌柜只说是自己失误,并没说别的。”
“他一直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严嘉心思机敏,巧妙地换了个说法,“而且既然您回来了,又是药房的东家,就算不帮我们,也得管管药房吧。”
他抬起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孔,话音微微颤抖,几乎要哭出来,但神色很坚定。
沈确点头,拍拍他肩膀,见他仍然很难过,转移话题道,“你个子很高嘛,你们是本地人吗?”
这本来是一句随意的闲话,严嘉却像经过训练那样提着小心,虽然已经情绪上头,但瞬间冷静下来。
他熟练地回道:“我们不是本地人,是武都来的,离这里很远。”
武都在西北,确实很远,如果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可能都没听过这地方。
“巧了。”可沈确点点头:“前番我们在那里驻军,路过一家叫做德兴来的老字号,里面的麻花很好吃。”
严嘉飞快答道:“我在家时,父母从不让出门吃东西的。”
“嗯。”沈确笑道:“你们好好休息。”
*
沈确使了钱后,严小贺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他十足十睡了四天三夜,连饭都不曾吃一口,只在混沌中迷迷糊糊醒来,喝了点严嘉喂的补药下去。
猛药流水样灌下去,死人怕是都能复活,所以待严小贺彻底苏醒时,胸口只剩下几分闷痛,身后的伤已经全部结痂,人轻快了许多。
此刻已是黄昏,严嘉拿了盏烛光进来,轻放在台面上。
“你可算醒了。”严嘉为他递了杯水,“饿了吧,厨房里正巧炖了鸡汤,我去弄些来吃?”
“我才刚醒,吃不得那些进补的。”严小贺喝水,“我就喝点水吧。”
严嘉又添了口水,“这几日,你也没少喝补药,用的都是我们最好的膏方。”
严小贺一听,心下一惊:“开玩笑,你哪来钱弄这些个?”
“最近有位大哥常过来,他着人送的。”严嘉坐下,“对了,他就是沈国公找回来的大儿子,也就是乐善堂东家的外孙,所以近来都在乐善堂照料。”
“你也说了,他是东家的外孙。”严小贺皱眉,“你年岁小,拿点东西别人不会当回事,可怎么敢跟他称兄道弟?”
“是他让我叫的。”严嘉挺挺胸脯,好像长高了些许,“而且他说,你好心救他一命,他该报答我们的。”
“救他十命,少爷就是少爷,他刚刚从回来,人生地不熟,所以客气。”严小贺耸动肩膀,不知从哪里摸出烟杆点上,突然想到什么,放下烟道:“你没多说什么吧。”
“啊?”严嘉摇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严小贺道:“就是以后少和少爷单独来往,你年纪小,万一不知怎么惹了人家。”
严嘉不大高兴,不想多说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上次说的事,我要去读书进学,你拿些钱给我。”
严小贺疑惑道:“我不是给你了?你要买什么金书啊,那些个都不够?”
“你别装傻。”严嘉瞪着他,“我不是要买书,我是要去书院求学,那些怎么能够,少说也要二三十两。”
严小贺更加不解,笑道:“这字你都认遍了,干嘛非得到书院里去?”
“求学才能考科举,才能有出路!”严嘉越发生气,“我读书是要考科举,不是要买书看,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严小贺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不行,咱家没那个钱花。”
严嘉气问:“你当了这么多年掌柜,连这点子钱都没有?”
“祖宗,二三十两,你当是小数目?”严小贺讶异道:“这二三十两,你叔叔我要挨多少骂,出多少劳力,才能挣回来啊!”
严嘉冷笑,“你受累,是因为你不聪明,不上学。”
严小贺气的要命,回道:“不说这个。你心里规划过吗?你要去书院,除了学费,书费,少不得还要裁衣服,置办文房四宝,又还不止一年。等以后要进京,路费、车马、随从……都……”
“得了得了。”严嘉被他说的头大,“若中了举自有朝廷的俸禄,这些钱都能挣回来。”
严小贺不屑,笑道:“只怕你挣回来,你叔叔我已经躺在坟头了。”
严嘉怒道:“总之我一定要去的,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我去要饭也罢!去书院给人打扫也罢!总归是一定要去的!”
严小贺先是讶异,之后又笑的打跌,“我天老爷,你这少爷脾气,去给别人打扫,我看是要出人命。”
严嘉真的发了脾气,只是家中别无长物,只能夺过烟杆扔在地上,这次彻底一摔两半,再无法用了。
严小贺惊呆,一句话还未开口,严嘉已摔门而去,摔完又大声撂下一句:“那也比你过得强!”
严嘉一向脾气任性,算是自己太过娇宠的错,一般发脾气跑出去,也就是吃点夜宵,过一夜便会好的。因此严小贺并未放在心上,自己起身打了盆水,想着多日蓬头垢面,也该梳洗一番。
月影下,严小贺于水盆中看到自己的脸,虽然躺了几日,下颌瘦得削尖,脸颊上气色却似饱满了些,看着并无病气,这名贵补药,真还是有点用处。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紧张起来,沈确要把先前自己救他的事忘记,也就算了,可这么时不时逛过来,难保会看出什么。
毕竟乐善堂这么大一家药房,账也记了数不清多少本,说一笔没错那是不可能的。
眼看就能带着严嘉走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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