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嘉顶在气头上,一口气跑出三里地,却到底也无处可去,只能靠在一处人家的院墙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干什么?”院墙主人还以为是小偷,牵着狗,极凶神恶煞的跑出来,见他仍是孩子相貌,只嫌恶道:“小乞丐,快滚!”
“我才不是小乞丐!你……”
“这是我弟弟,跑太快了,抱歉。”严嘉的话被打断,肩膀也被一只手揽过,那人温言道:“给您添麻烦了。”
严嘉回头,正对上沈确温沉如水的眸子,来人只看到沈确身形高大,眼角又带伤,于是讪讪退回。
“沈少爷?”严嘉又惊又喜,“怎么在这里?”
“晚上热,睡不踏实,就在城里逛逛。”沈确仍搭着他肩膀向前走,“不是让你叫我哥就好。”
严嘉脆生生的少年嗓音唤他,“沈确哥。”
沈确笑眯眯地答应,带着他向前,“饿不饿?哥请你吃点夜宵。”
扬州城夜里热闹非凡,严嘉拉着沈确向前走,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得胜桥附近,沈确眺望一周,选了最画壁雕梁的春风得月楼。
只需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能吃得起的所在,严嘉不敢进去,问:“这是不是也太贵了。”
“我在塞外吃了不少苦,难得回来,自然要吃些好的。”沈确笑道:“你就当陪我。”
于是严嘉也没了负担,随他入座,两人十足点了七八个菜。
沈确吃的并不多,单要了壶酒杨梅酒喝,严嘉见酒液殷红晶莹,放下筷子问:“这什么味道?”
“江南的酒入口绵,味道甜,不像塞外的酒烈。”沈确举杯,“你尝尝?”
严嘉伸手欲接,沈确又收回来,不好意思道:“还是算了,被你叔叔知道,岂不要怪罪我。”
严嘉摇摇头,伸手去拿,率先一饮而尽,“他不敢怪你,他胆子小的很。”
严嘉从未喝过酒,饶是杨梅酒绵软,还是被呛得脸颊通红,片刻后起了后劲,更是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
“还是别喝了。”沈确将酒抢回来,温言劝道:“脸都红了,当心叫你叔叔看出来。”
严嘉听到他提了严小贺,酒气上涌,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将方才的事吐了个遍。
沈确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读书?”
药铺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但不好过的是严小贺,严嘉穿衣打扮,谈吐举止,尤其是还有点小脾气,不像是过得多差。
他又说:“我小时候颠沛流离,不得以才参军,如果我身边有亲人照顾,肯定只想着懒在家里,过好日子。”
“是吗?”严嘉不这么认为,“没人叫我去,我觉得建功立业才是男子汉该做的,像我叔叔那样,天天怕东怕西,才不是好日子。”
“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容易。”沈确安慰他:“严掌柜不让你去书院,可能只是觉着太累,想叫你过得轻松些。我看他也不容易,好吃好穿都给你,你要体谅他。”
“他?他才不会想这些。”严嘉放下筷子,“他天生就是这种性子,逆来顺受的,什么都不敢罢了。”
沈确闭眼想想,道:“我倒是有个法子,推他一把,但你得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不能辜负他。”
严嘉点点头,低头去听,一个吊坠自胸前衣襟滑出,是只精雕细琢的银锁。
这不像是省吃俭用的严小贺会买的东西,于是沈确用余光瞥了一眼。
严嘉全未注意,随手将锁收起,期待道:“是什么法子?”
沈确神秘道:“我要是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你叔叔,他胆子小,必然要怪我的。”
严嘉拍胸脯,“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当然不会告诉他!”
于是沈确狡黠笑笑,示意他凑过来。
*
这是严嘉第一次喝酒,虽然没醉,但也睡到了第二日下午,他醒来过了一会儿,严小贺居然坐在床头,手里捧了件新衣服。
他才注意到严小贺自己也梳洗了一番,换了件浆洗簇新的棉布袍子,头发也梳的齐整。
严嘉还在生气,不大想理他,却忍不住问:“你能有什么好事?”
“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事。”严小贺摇摇头,“怪了,大少爷回来,老爷夫人约了东家为他接风,不知怎么的,老爷突然说许久没见你,让我带你一道去。”
“人家把你当家里人,还不算好事?”严嘉狡黠一笑,接过他手里衣服换上。
沈确此次回来,顿顿正餐都有地方官作陪,今晚算是头一遭与家人相聚。饶是白婷玉心底不悦,还是吩咐安排了一桌珍奇特色,又叫备了几坛陈酿来。
宴席摆在府邸花厅,离花园的蔷薇花架不远,时时有暗香浮动,幽静惬意。严小贺早早过来,却不敢入座,带着严嘉站在一旁。
梁济月端了酒壶过来,冲他翻了个白眼,严小贺忙小声道:“梁管事,我来伺候。”
于是大家渐次入座,严小贺轻轻坐在最下首,时不时起身布菜斟酒。
酒过三巡,白婷玉举杯靠在沈钰身边问:“这次难得寻到大少爷回来,老爷可要多住几日?”
“现在草原快入秋,冬天一到,塞北又要不安稳。”沈峥摇摇头,望着白婷玉娇俏狭长的眼尾,“至多再住半月,我可能就要回去。”
白婷玉叹口气,嗔怪道:“沈确刚安定下来,才享了几天福,怎么又得走了?”
“他不走,他身体不好,留在家里养着。”沈峥答道。
于是白婷玉变了脸色,但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敬了杯酒。
她敬一杯,四下也跟着相敬,轮到严嘉时,他却没有随众人一起,而是举杯起身,行至沈峥身侧,定了下来,举杯一饮而尽。
沈峥抬头,笑道:“小严嘉这么大了,都能喝两杯了。”
严小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硬着头皮向前,想将严嘉拉回来。
“国公爷。”没想到,严嘉率先开口,声音清朗,“严嘉想求您一件事。”
沈峥笑着看向他。
严嘉鼓起勇气道:“我现在在乐善堂帮忙,只是也十三岁了,想求您,让我去书院读书。”
话说完,严嘉抬头,用余光偷偷望了沈确一眼。
“小孩子逞能。”严小贺忙将严嘉拉开,陪笑道:“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谢慈云也时常看到严嘉,觉得他聪明机敏,于是道:“严掌柜,话也不能这么讲。我看严嘉蛮伶俐,现在又有志向,是好事。”
严小贺低头道:“我们本就是下人,从没想过这些个,本本分分便是了。”
“你是下人,严嘉又不是。”沈峥回头,和蔼的玩笑:“怎么你觉得?你们是一样的人?”
沈峥话毕,严小贺一时语塞,说不出半个字。
沈峥笑笑,拉过严嘉道:“明日吧,我就找人给你安排!”
严嘉又要敬一杯酒,却被沈峥拦下来。
“等你功成名就,再来敬我不迟。”
严嘉听了,更加心花怒放。
散席时,严小贺向每个人躬身问候,礼貌谦卑,回去一路,严小贺都没再讲话。进了乐善堂大门,严小贺忙到晚上,才弄水洗脸洗脚,换了松快衣服。
他打点好一切,上床取了发簪,青丝如瀑垂下,靠着软枕闭上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如一把精细的扇子,在脸颊划出一轮阴影。
严嘉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至少发些小脾气,可没想到却仿佛无事发生,于是蹑手蹑脚的偷看。
严小贺笑问:“怎么了?不去休息?”
严嘉毕竟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在房内转了一圈道:“叔,我今日和沈国公说读书的事,你怎么反倒不生气了?”
“我生气有用吗?”严小贺摇摇头,看着严嘉一脸不好意思,道:“去就去吧,只是有两条,你得答应我。”
严嘉欣喜道:“我都答应。”
“一是我给你的零用钱不变,你要自己省着用。”严小贺伸出两根白细的手指,“二是我事情忙,课业结束了,你不可以在外面玩,要马上回来帮忙的。同意吗?”
“同意同意吧。”严嘉有一点点沮丧,但大体还是高兴的,他故意托着下巴,透过烛火看严小贺微笑。
严小贺被他看的发毛,问:“看我做什么?”
严嘉像小时候那样,甩了鞋钻进他被子里,像小狗一样用头拱拱他,“叔叔,你还是很漂亮的,我以后都听你话的。”
严小贺别过头躺下,“快回去睡觉。”
严嘉不肯,一个劲往他身上拱,衣襟里的长命锁也晃了出来,在烛火前划动。
“这个摘下来给我吧。”严小贺指指,“你要去上学了,戴着这个,倒孩子气。”
严嘉最不喜欢别人讲他孩子气,于是马上摘下,放在严小贺手里。接着又腻歪了一会儿,道:“叔叔,我想在这里睡了。”
于是严嘉就贴在严小贺身上,不一会儿就窃喜着进入梦乡。
严小贺看着他睡熟的侧脸,很乖很安静,虽然有点小脾气,但还是个单纯招人喜欢的孩子。
而且严嘉心底也还是听话的,如果自己坚持不让他读书,吵着吵着,也就算了。
所以,严小贺总觉得是有人教他先斩后奏,用沈国公来压自己。
严小贺将长命锁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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