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之之。”
我听到爸爸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是他。
我七岁那年,父母离婚了,我跟妈妈生活。
自那以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一面。
现在见到了。
他比我记忆中衰老,头发微微秃顶,两鬓微白,眉间有一道深深的褶皱,像数字一。他一定时常皱眉。
他望着我的眼神充满怜爱与哀伤。
他问我为什么跳进水池里寻死。
我:“寻死?”
他:“你应当珍爱你的生命。”
我久久凝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怎么了?”
我把头移开:“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说这样的话。”
我爸,是世界上最没资格谈论我生命的人。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抛妻弃子,差点毁了我全部的人生。
这样的男人却让我珍爱我的生命吗?
我的出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妈妈没有说过,但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
这个一直对我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的男人居然让我珍爱生命?
可笑吗?
是他告诉我我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东西,现在却要让我自己意识到根本不存在的珍贵吗?荒唐至极。
“老钟,我去接小杰了,千万别和孩子动气,之之还小。”
“知道了。”
我坐在沙发上,觉得特别恍惚,榛姐有没有见过像这位后妈这么演技精湛的演员,又有没有见过这么荒唐的戏码?
让她签下来派去演家庭伦理剧,也能赚不少吧。
“之之,爸爸一直亏欠你,对你多有忽视。”
“我和你妈离婚早,对你有一定的影响。”
“但是凡事都有个限度,你别闹了,行吗?三天两头地寻死,老师同学们会怎么议论你,我和古阿姨又怎么能在街坊邻居面前抬起头来?”
我感觉自己被人重重从胸口打了一拳。
“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冷冷地说。
“不是在意,是......是不可避免的。我们都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没有人是一座......”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是吗?”
“是。”老钟脸上有了光彩,以为女儿终于听得进去了。
“可我是。我就愿意做一座孤岛。”
灯下那个男人的表情变得憔悴不堪,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好多好多。
我转身走进房间,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对他说:
“我记得,七岁那年,你还没有秃头。”
看见爸爸羞愧难当地摸摸自己的头顶,脸变得青紫,皱成一团。我既感觉到一丝大仇得报的暗爽,又感到一阵心酸。
我明白,我攻击他的外貌,只是因为自己太脆弱了。只有攻击别人,才能让我感到强大。
我坐在“钟之之”的书桌前,开始乱翻。
“小学奥数题89分”
“追及问题专项训练”
“牛吃草问题”
什么跟什么啊?
“钟英杰”?谁啊?那个后妈生的儿子?
“东西干吗堆我桌上?”我嘟囔着,把他的试卷一股脑甩在地板上。
有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信息呢?
找到了!
“等差数列测试卷 70分”
“自由落体测试卷 48分”
“化学综合测试 56分”
挺一般的,看来我在哪个时空,读书都不咋样。
哟,作文可以啊。
“《我们一家人》 50分”
我坐在地上读起来,很奇怪,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似乎和我性格大相径庭,她的文字和字迹都规规矩矩,小心翼翼。
作文写的是现在的生活:工作繁忙在外做小生意的爸爸,懂事可爱的弟弟,热情细腻的后妈,立意是即使流着不同的血液,有爱在,我们还是可以组建起幸福的家庭。
“这也能拿50分?老师给的同情分吧。而且,太假了。”
我回想起后妈对我的种种行为,大致能明白钟之之的处境。
又翻到一本日记本,我欣喜若狂地翻开看。
门外一阵吵闹,客厅里亮起一个稚嫩孩子的声音。
他一声不吭地把门推开。
“你在看什么?”
我连忙把日记本塞回抽屉。
“你不会敲门吗?”
他怪异地笑着,走过来,重重推了我一下。我直起身,还给他一下,没想到他一下子栽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杰杰,怎么了?”女人闻声赶来。
“她这个不要脸的,她推我。”
“你怎么和姐姐说话的?”后妈明显慌了阵脚,捂住英杰的嘴。
“吃饭。”爸爸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装死的男人。我哼一声,跨过赖在地上的英杰,坐在位置上。
“你爱吃的酿豆腐,阿姨特意做的。”古阿姨陪着笑脸,把豆腐盛在我碗里。
“我不吃,我对豆制品过敏。”
“怎么会?”古阿姨夸张地捂住嘴,“你最喜欢吃阿姨做的这道菜了。”
“不要为难古阿姨,你平时不是经常吃吗?怎么现在过敏了?”
“我真的过敏。”
“哎呀,不吃也罢,不吃也罢。”古阿姨笑得温婉。
“别惯坏她了,必须吃。”爸爸强硬地把豆腐放进我碗里。
无妨,我也想试试吃豆腐不过敏的日子。记得自己小时候对豆制品一类并没有强烈的过敏现象,不知为何,初中有一年竟然因为吃豆腐手臂和脖子起了红疹,拖累了拍戏进度,但也因此被网民夸赞敬业。一块小小的豆腐,就能塑造我的人设,真是了不起。
我夹起豆腐塞入嘴里,才算结束了这场纷争。
客观来说,恶毒后妈这顿饭做得还不错,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自家锅盆出炉的菜了。
吃完饭我站起身,古阿姨突然开口,“我来吧。”
“啊?”来什么?我准备回房间呢。
“你今天辛苦了,我来洗碗吧。”
我平时还要洗碗?我望着自己的双手,才发现它们根本不像往日那样白皙有光泽,摸起来有些粗糙。这梦还挺逼真。
我心想:当然是你来,知道光我这一双手商业价值就有多高吗?
一支护手霜的品牌广告就够你们家吃几辈子了。
我回到了钟之之的房间里。
害怕谁又无声闯入,我干脆靠着门坐着,翻看起日记来。
钟之之是不是话很少的那种人,在日记本里都惜字如金。
七岁那年,父母离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
十岁那年,爸爸把古阿姨带回来了,之之的生活也被彻底地打乱了。
古阿姨怀孕了,以家庭开销过大为由停掉了之之的绘画课,她不准之之在外面疯玩,让她每天呆在家里,没有什么理由。
之之写到: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自己再也没法拥有新款的芭比娃娃,再也没有在过年以外收到爸爸买的新衣服,再也没有在绘画课下课后和同学手牵手疯跑在马路上。然后,自己慢慢腐烂,慢慢灰暗,变得如此孤寂又普通。
我通篇读完了,粗略地参与了她前十九年的人生,感觉像被谁扼住了脖颈。
她休过一年学。所以,十九岁,还是高三。
倒和我的年龄一样。
虽然榛姐向外宣称我是17岁,但其实我出道的时候不是五岁,而是七岁。
她这样做和我爸爸有关,她必须把“钟之之”抹去,才能造出“颐菁”。
我只知道我爸抛妻弃子,具体的事情谁也不曾提过,似乎是能直接断送我明星生涯的大事,所有人都恨他。
进了娱乐圈,我身份上年轻了两岁,心理上却苍老了十岁。
我垂下拿着日记本的双手,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房间的灯光简直接近惨白。我在北京的住宅里选用的全是暖黄调的灯光,销售告诉我这如何如何减少对眼睛的刺激,如何如何让房间显得高级,但我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暖色让我有家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里没有钟之之要的家的感觉。
这场闹剧究竟什么时候结束?难道我真的死在拍戏现场了?他们没有用尽一切办法唤醒我吗?
这是什么?穿越?互换身体?这个绝望的钟之之穿到我的身上了?然后让我在这过她的生活?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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