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推开窗,见刘起长身而立,站在我院中的那棵玉兰下。
正值隆冬,挂在枝头的玉兰不畏严寒,结出一个个晶莹剔透的花苞,缀着晨间凝结的白露和微霜,傲然挺立。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毛茸茸的领口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一手持着我送他的那把星云剑,一手背在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少看一眼,我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下了一夜的初雪染白了庭院,也打湿了他的鼻尖。
他对我微微一笑,唇角溢出些许白色的雾气。
在他忽起忽落的皮氅下,仍挂着一枚丑到令人挪不开眼的玉兰荷包。
他缓步朝我走来,含笑立在我的窗下。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只这一瞬,我便明白了这首诗的含义。
他在我眼中,亦是如同这般,美得不可方物。
我按住扑通乱跳的小心脏,轻咳两声问他,“要走了?”
他笑着点点头,带上毛毡帽,“等我,很快回来。”
事到如今,我知他去意已决,便不打算再劝他,只问:“行囊可收拾妥当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多带两身厚衣裳。”
他道:“都收拾妥了,南水替我收的,我不去久,犯不着带那么些衣裳。”
我道:“那也得带上两身御寒的,要是被冻死在外面,我可不去寻你。”
他轻笑出声,“放心吧,我是个南人,最怕冷了,怎会不带厚衣裳?”
我道:“那你早些回来。”
他道:“快马加鞭,一日也不敢耽搁。”
我拧眉,有些嗔怪道:“到底是有何事,非得你去不可?为何不交由旁人去做?”
他耐心地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忍不住笑了笑。
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轻轻淡淡,恰到好处。
我许久,未曾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就像我不论看他多久,都不会觉得腻烦。
“玉兰,有些事必得事必躬亲,因为我相信,唯有心诚则灵。”
唯有心诚则灵。
刘起,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南水牵着夸父,早早便在府门外等着刘起。
此次出行,他并未带着南水一起,而是亲自从府里的护卫军中挑了两名身手不凡的领军,一同便装随行。
马儿跺着蹄儿,原地踏了几步热身。
蓦地,打出一道响鼻,呼出几口白花花的热气,把南水的脑瓜子都盖了过去。
我和刘起道过别,目送着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我同南水一起,一高一低地站在雪地里,遥望着路的尽头,遥望着未知的远方。
许久,我都舍不得挪动一步,直到南水壮着胆子提醒我,“殿下,外头天凉,早些回屋歇着吧。”
我摇摇头,依旧站在那一动未动。
南水到底不是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劝了两句见我没什么反应,也不敢再说。
只得垂头闷声杵在旁边,任凭被冬风吹成狗,也要陪我做望夫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脸上泛起一阵刺生生的疼痛,再一伸手去摸,只触到了一把冰凉的泪水。
刘起一去五日,一丝音讯也无。
起初几日,我十分不自在,每日里除了强迫自己喝下几碗汤药外,更是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日日坐在刘起临行时与我说话的那扇窗前,望着窗外的玉兰树,望着满院的飞雪,以泪洗面。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前世的我,就算是横死野外,也从未流过半滴眼泪。
可这几日来,我却像是被林黛玉附身了似的,每日都有哭不完的债。
吹风了要哭,落花了要哭,下雪了要哭,停雪了更要哭。
想起了刘起会哭,越来越想也会哭。
我从未如此厌烦过自己,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我本想,如此哭吧哭吧七天,刘起也就该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临了临了,老天爷竟然连哭的机会也不肯留给我。
在刘起离开的第七日头上,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却等来了一个惊天噩耗。
摄政王元雷死了。
死在了宫城北的华林园里。
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圣上,如今大魏的主人,小皇帝元晃。
听到南水报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登时双脚一软向下跌去,识春急忙扶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身上。
我强装镇定问:“你所言属实?可会有误?”
南水急得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差点哭了出来。
“奴才所言,句句如是,乃是华灵大长公主府上的下人前来通传的,说是今日冯太师才得来的消息,华灵殿下要奴才们务必禀报殿下,此事事关重大,奴才不敢有误。”
我禁不住后退几步,神色慌张地看了看地上的南水,又回头看了看同样一脸无措的识春。
完了,全都完了。
弑杀亲叔,大逆不道。
晃儿才十岁,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必是受了奸人挑拨。
我忙问道:“华灵姐姐还说了些什么?”
南水道:“说是让殿下莫要插手,此乃太后一族与宗室之间的事,陛下是太后亲子,理应由太后教导,如此偏激之过,是乃太后教子无方。”
“只要殿下置之不理,闭门不出,便寻不着殿下的不是。”
我双目无神,只知盲目地摇头。
我喃喃道:“错了,姐姐错了,陛下并非由太后亲自教导,这几年来,一直是由刘起教导的。”
我一直头昏脑胀,大脑如炸开了锅般疼痛不已。
叫嚣着的神经不断在我脑中咆哮、飞奔,它们拼命地重复着一句话,一句我最不想听,也最害怕听见的话——死定了,刘起死定了。
幼主年仅十岁,在华林园中邀四叔一同游赏,席间不知为何,发生激烈争吵。
小皇帝命摄政王跪在自己面前,摄政王不从,直言:“天下哪有叔父跪小侄的道理?”
小皇帝耳提命面,再三怒言:“朕才是这天下的主子,亦是你的主子!”
说罢,提起长剑,趁其不备,一剑封喉。
晃儿的武艺是刘起教的,而刘起的武艺又是沈净山亲自传授的。
沈净山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学得都是战场上杀敌制胜的绝招,并非花拳绣腿。
招招起势利落,剑剑直逼要害,哪里是元雷这种从未上过战场的宗室子弟能够招架得住的?
晃儿杀人了,杀的还是自己的亲叔父。
此事,必得给宗室们一个交代。
而我,如何才能保住刘起?
我无权无势,虽为公主,可面对只手遮天的太后,权倾朝野的外戚和宗室,又能如何?
我打起精神,对识春道:“快去备笔墨,我要给丹阳王写信。”
丹阳王自秋末以来,一直身处魏宋两方的战场之上,为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如此功臣能将,若是由他出面,或许能保刘起一条活路。
只要他能活下来就好,不管怎样,只要他能活下来。
能不能继续留在大魏,能不能再做我的驸马,我都无所谓。
只要,他能活下来。
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事无巨细,通通写进信中,再由南水亲自找人送了出去。
丹阳王虽有军令在身,不得回朝,但他毕竟深耕朝堂多年,必能想出几招缓兵之计。
寒冬的深夜,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呼啸的北风,不断拍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半卧在矮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灭。
忽地,门外传来一声惊呼,我整个人便如同将死的蚂蚱似的,原地弹跳起来。
“怎地了?如此大呼小叫?”
识春在门外颤声回话,“殿下,不好了,府外好像来人了。”
“来人了?”
我拢紧袍襟,厉声道:“可是宣光殿的人?”
“不是。”
识春急急探头道:“来的是羽葆盖车,应是、应是皇帝陛下。”
“晃儿?”
“快,更衣。”
我领着春夏秋冬还有南水,只往府门外奔去,刚走到一半,便见到一座八人大轿,晃晃悠悠从不远处走来。
我原地跪下,恭敬行礼,“臣玉灵,拜见陛下。”
小皇帝从轿帘后头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慢条斯理道:“姑母不必行礼,天冷了,进屋说话吧。”
“是。”
我走在前头替轿夫们引路,踏着咯吱作响的雪地,不敢言语。
到了堂前,轿夫们四平八稳地落了轿,小皇帝从轿中走了出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见我的第一眼,他还没来得及摒退众人,便一股脑地扎进我怀里,带着哭腔道:“姑母,晃儿、晃儿好害怕。”
我用眼神遣散众人,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陛下莫怕,没事的,没人会伤害陛下。”
晃儿抬起一双泪眼看我,又道:“姑母,晃儿是不是犯了大错了?”
我不敢正面回他,只得转过话题道:“这深更半夜的,外头又冷,陛下不在式乾殿待着,跑来我这做什么?”
晃儿吸了吸鼻子,“眼下,就连姑母都不待见晃儿了吗?”
我抱紧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忽然想起,刘起几日前在我睡下后留下的嘱咐,不让任何人来府上打扰我,也不让我出府去。
只是他没想到,小皇帝陛下居然会屈尊前来。
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拦得了他?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白石郎曲》宋·郭茂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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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芝兰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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