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暮尔回家以后,季白又在车里独自坐了许久。直到车里灯光熄灭他被黑暗包围其中。

季白调低了靠背,按下开关,就这么透过全景天窗的玻璃仰趟着盯着夜空陷入了回忆里。冬日的夜晚,只有三、四残星挂在天幕上。

他与暮尔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疏离的呢,是那次大吵之后吗。不对,季白闭了闭眼,任凭记忆的潮水起落,终于在更久远的日子里察觉到一线汹涌,硬要算起来,应该是阿姨去世之后吧。

如果要将李暮尔的人生划分为两部门,那么母亲的离世就是那道天堑。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季白还是会自责那时自己的嘴快和多事,如果当时不是他的提议,也许暮尔的少女时代可以结束的再晚一些。他的年年不会那么快长大,还能与他多亲近一些时日。

毕竟暮尔小时候的个性,大大咧咧,其实没那么注意男女大防,她与季白又同在一屋檐下住过好几年,更是注意不到那么多了。

可惜这位难得细心的女孩子,就那么心细如发了一次,就跌进了深渊里。

暮尔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发现父母开始有事瞒着自己。他们经常偷偷的说话,不让她听见,单独出门也不带她。甚至好几次,她还看到了母亲偷偷的抹眼泪。父亲半夜起来躲在阳台,不知与谁彻夜通电话。

那会儿电视上流行各种小三介入,男人把持不住或被算计入坑不得不与结发妻子离婚的戏码。暮尔那小脑袋,前后一联系,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她笃定爸妈这是要离婚了,苦恼的不行。

为了找出真相,她找到了季白,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万一是真的,总不能人尽皆知。季白算半个家人,总是不一样的。

两人经过长久的观察,发现每次父母出去,都会往书柜的顶层里偷偷的放一些东西。

某一个大人不在的午后,两个孩子一人扶椅子一人伸长了手臂去够,终于把东西拿了下来。

其实资料一打开,季白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华西医院”四个字刺的人眼眶发紧,但他来不及阻止暮尔,暮尔已经开始一页一页的往后翻看了。

华西对四川人乃至西南诸省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力挽狂澜、起死回生,同样的,也意味着普通人能够到的医学顶点,若连华西都摇头了,那就是回天乏术。

医学名词晦涩难懂,夹杂着一些生僻字,暮尔翻了许久,依旧看的云里雾里。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高频词,什么“症”,她回头向季白求助,却对上一张颓败的小脸。

老实说,那个年纪的孩子,即使知道癌症,也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季白抱着一线希望拿来了字典,万一是自己认错了呢。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一阵翻找,终于拼出了一条完整的信息。

食道癌,晚期。

那个下午,暮尔问了他许多问题,季小白食道是哪里,季小白这病能不能治好,季小白我妈妈怎么会生病呢,季小白我该怎么办……

如今想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好像来来回回只重复了一句,年年,会没事的,你别怕。

李暮尔站在窗前,盯着楼下迟迟未动的车子,有些无奈地低低叹了一口气,她转身拉上窗帘,遮住了楼下固执停留的车影。季白啊季白,我以为我们各自经过数年打磨,都已经磨掉了不少棱角,可原来你我骨子里都仍是当初模样,偏执、倔强。

其实知道母亲生病这件事,对暮尔一开始的影响并不大。而且基于父母不想告诉她的前提,她装也要装的一无所知。

刚开始的生活的确如此,唯一的不同只是母亲给单位报了病假整日在家。闲来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餐后两母女窝在一处一起看电视,母亲陪着她逛公园、踢毽子、做作业。就连爸爸也不再出差应酬,每天准时上下班。

那是暮尔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她甚至觉得这个病也不算很糟。

可这日子只持续了一年。

随着一次、两次、三次的放疗、化疗,妈妈如同枯败的花朵一般开始凋零,头发乃至牙齿都开始掉落,从一开始的小半碗米饭,到流食再到只能喝汤。

母亲最后的样子,她到现在都记得,原本百多斤的人,瘦到脱相,脸色蜡黄,指如枯爪。

是的,食道癌末期,肿瘤阻塞食道,食难下咽,口不能言。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妈妈啊。

有没有办法能让人吃下东西呢,有的,可以插管,通过插管向胃肠输入营养物质延缓死亡的速度。

可是爸爸并没有采用这个办法,他选择眼睁睁的看着被自己娇养了十数年的女人在自己怀里逐渐失去生机。

为此暮尔与父亲大吵一架。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李父当着暮尔的面砸了杯子。

那个时候,暮尔哪里懂得父亲做出这个选择的艰难。

佛家讲,人生有八苦,最后两种是,求不得、放不下。这两种感受如果刚好印证在一个人身上,才真是想想就让人无力。

父亲对母亲,就是这样。

求而不得。无能花多少钱,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也无法减缓生命逝去的速度,那些向满天神佛请愿,以一命换一命最后得以实现的做法,真是浪漫美好到让人心折。可惜他这么做了,神并没有回应他。

如何能够放下,因为明白,放手就是永别。什么来生,什么地下,虚妄到让人自欺欺人都很难。

可是爱人因病痛折磨隐忍难耐的呻吟,如同一根钢针,刺穿他的脊梁,让这个独自从山里走出来,再在大城市安身,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也不得不弯腰认命。

暮尔记得那个深秋黄昏,父亲靠在榕树下,一手撑着树干,一手弯腰吸烟的身影,烟头烫手落地的一刹,男人转头看了病房一眼,转身去签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暮尔的气急败坏可想而知,她的口不择言,也可以预料。父女俩第一次针尖对麦芒,这个一向对自己的宝贝小闺女重话都没有一句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操起杯子朝墙面扔了过去。

随着年岁渐长,暮尔才逐渐理解父亲当年的痛苦与艰难。

她扪心自问,哪怕是现在已经成年的自己,如果将身份与当年的父亲对换,她未必有勇气与父亲做出一样的选择。

放弃治疗这个选项一旦被选择,除了要承担人类本身对于生命不可复制的敬畏以外,还需承担极难避免的伦理与流言的鞭笞。他不仅是某人的丈夫,也是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女婿。即便法律赋予了配偶间最大的决定权,可并不代表他不需要给这些人交代。

暮尔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外公外婆说的。

他的父亲代替所有人承担了这个选择給生者带来的一切伤害。

爸爸,你很勇敢。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也是那个扔石头的人。对不起,爸爸,请原谅我的狂妄无知。

现在回想母亲的离去。

暮尔只剩下两个印象,其一是母亲去世那日的凌晨四点,她被父亲喊醒,叫到母亲的病床前,连独立坐起都已经无法完成的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臂,将她带到自己的面前。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母亲就这么紧紧握着她的手,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开始犯困,甚至有些不耐烦。她才松了手,示意暮尔去接着睡觉。

暮尔再次醒来,依旧是被父亲喊醒的,爸爸的声音很轻,他说,妈妈走了。

暮尔睡得迷迷糊糊,她一时间压根都没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十五分。

暮尔之后每每回忆起那个清晨,脑子就会反复念出一句话:“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长安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

这句话出自语文课本里的《十里长街送总理》,是暮尔休完丧假回学校上的第一堂课。暮尔总会反复的想,课文写的真好啊,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

她什么时候才明白“走了”的意义呢。

那是三四年后了。

暮尔自小就随父母生活在城市,惟有每年过年才回老家看望老人。父母的亲戚她都算不上熟悉。

那年她回老家祭祖,路过镇上的表姨家,父亲带她去打招呼。

猝不及防,一张与母亲有四五分相似的中年女性面庞撞入眼帘。暮尔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如今也会是这样一张拥有岁月痕迹的容颜。暮尔的印象中,母亲只有两个形象,温柔慈爱的青年妇女和形销骨立的苍老病人。

感谢上天,让她有机会得以窥见如果母亲还活着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没有那个运气,陪着母亲慢慢变老,看褐发变银丝,也让母亲看到她从总角之际到豆蔻年华。

几乎是从表姨家里出来的一瞬,暮尔就湿了眼眶。

原来“走了”的意思,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无论这世间还有多少与她相似的面庞,那些人都不是她,这些相似的脸,只是反过来提醒她,那个人真的再也不见了。

事实上,过去的几年里除了某些特定的时刻,她对母亲的离去早已习以为常,而这一刻,在她明白生死界限如天堑的时候,她稚嫩的肩膀终于承担起了思念的重量。这一刻的暮尔与数年前榕树下父亲的身影重合,思念太重,让人直不起腰来。

妈妈,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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