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闭目诵经的僧人张开双目时，周锐吐出了一口长气。
这是总部从弥勒寺调来的高僧，负责的是A市事件的善后。六天前宗教局在A市的所有高手几乎都被醍醐香暗算，陷入了绵长混茫的禅定种无法超脱，唯有周锐提前被击昏，在屋顶没有吸入太多香气。因为牵扯实在复杂，外来的援手对A市事件一片茫然，只能劳累重伤未愈的周锐前后奔波，交代情况。但周锐的见识毕竟有限，整个事件依然有众多疑点。于是总部的高僧终于下定决心，以绝**力施展动摇魂魄的声闻神通，将专员从虚渺的禅意中唤醒。
当然，准确来说他们唤醒的只是专员身体中那个千年修行的元神。为了显示对这位“仙家”的尊敬，病房外还特意准备了从五星酒店订好的一桌药膳宴席，预备仙家长睡肚饥饿，暂消困乏。但躺了三日的专员从床上霍然坐起，灼灼双目扫视病房，直接开口：“你们有什么要事？”
房门前站着的灰衣人轻轻击掌，语带笑意：“听说醍醐香能清净神念，如果能从香气中摆脱迷境，那么心神澄澈神魂空明，就是别有裨益。现在不需口舌即能洞察心意，阁下的法力增长不小。”
这位是西南望气术的高手，眼力之精准举国闻名。半坐的仙家转头看他一眼，语气平淡：“看来事情不小——有什么要问我的？”
如此“洞察心意”，一圈人等都不必再费唾沫。旁边的护士上前一步，直接递上了检查部门这几天整理的报告。仙家刷刷刷一目十行，迅速跳到了加粗的结尾处——检查部门的措辞非常小心，只是说整个事件的诱因和关键“有一定可能”是传说中的人参果，“初步建议”向这方面进一步调查，但具体原因仍然“不明”。简直是一份保守到了毫无意义的报告。
当然这并不能责怪检查人员官僚主义。在报告中相关部门已经竭力分析了所有能检索到的文献，但与人参果有关的仍然只有唐初几篇残缺的笔记，口径还颇有冲突。先不论孤证不立，这种个体撰写自娱自乐的笔记小说，可信度也大概只等同于今天的微信公众号，实在不能排除作者梦呓吹逼的可能。而现在“文献不足征也”，调查踌躇不前，当然要求助于见识广博的长者。
仙家合上报告：“那个高棉术士还在么？”
“还被困在护士的身体里，因为醍醐香的原因没有醒来。”周锐立刻回答：“考虑到他的元神上可能附有什么未知法术，所以没有考虑强行唤醒，组织上的决定是加强监禁。”
“那就不必唤醒了。”仙家道，“我真正不解的，是这个高棉人怎么会知道人参果的渊源？”
“我们考虑过可能是有东南亚有部分文献，正预备往那个方向查找……”
“——东南亚当然没有文献。”仙家直接打断了回复：“人参果的文献集中于两汉，最多不到三国，至南北朝时已经式微零落。我最后一次看到有人进献人参果的玉雕，都是在江都白云观。那时候隋炀帝南巡未还，白云观的琼花都还在。皇帝不太喜欢玉雕的刀工，埋到了琼花台下当祭神的贡品。后来我几百年没去过扬州，估计是毁于兵火了。”
他语气中颇有叹息之意，周锐却面色诡异：“……喔。”
人类果然很难和千年的妖怪有什么共鸣。
“两汉时承先秦余绪，讲究的是服食草木珍异而成仙，徐福东渡求不死药，汉武帝用李少君，长生法术都是要服饵奇物。这种风气下，才会注重西域的珍奇草木。”仙家淡淡道：“后来东晋时风气一变，葛洪说草木易腐何求长生，要求铅问汞锻炼丹药。先前高人精心罗致的种种珍物，也就渐渐失传了。人参果的记载……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散佚。”
满病房的人都在点头。仙家说的是中国道术界的基本常识，只不过视角颇为独特。两汉先秦时方士的确笃信服食之术，从服松子服桑葚到服柏实无奇不有，还吹出什么“八十而齿发复生”、“百岁而首乌”的神话，后来中医种种食补，大概都是这时候的摸索。直到南北朝时葛洪振聋发聩，指出草木自身都要腐烂，长久服用怎能长生？只有金银铅汞坚固不坏，才是肉身不朽的根本。当然葛洪的见解未必正确，但奇异草木日渐稀少，金银铅汞却能顺便练出五石散这种妙物。于是名士贵族趋之若鹜，饵食法术也就被抛到脑后。以此而论，那么人参果这种西域珍品渐渐失传，似乎也就不足为奇。
“葛洪的说法未必错误，但却实在不太够全面。两汉时我还没有出生，饵食法术的精要也只听过长辈的说法。建安的时候我二姑曾在荆州深山修炼，偶然间就听到乌角先生与水镜先生争论，言谈中牵涉颇多，提到了很多道术法旨……”
他谈到此处，病房里无不屏声静气，竖起了耳朵细听详细。水镜先生司马徽传闻是武侯的师傅，乌角先生左慈则是天下无双的大方士。二人论辩质疑言谈机锋，恐怕每一句都是后学者求知不得的箴言。但仙家话锋却陡然一转：“……当时说到两位高人的争论，我的二姑便问了我一个疑问。如今我转而询问各位：你们都是道术门中的行家，不知道懂不懂内丹修仙之术？”
内丹术是道术的基本，就是并不专修专长，背诵道经时也要反复参习，问“懂不懂”岂不是荒谬？众人面面相觑，浑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仙家倒似乎没指望谁回答，略一停顿，立刻又讲了下去：
“内丹术博大精深，又是无人不学。说不懂当然是笑话，说懂也未免贻笑大方。但当时两位高人词锋交击，谈论的正是内丹术的本质。内丹所求者长生，但草木易腐，服用只不过是延年益寿，金石牢固，长久也要腐坏。华佗创‘五禽戏’要磨砺□□、坚固魂魄，但神龟虽寿，犹有竞时，世上也没有长生不死的动物。要超越生命的极限，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
仙家所叙述的，全是几百年来求长生者的迷思，也是求道者孜孜不倦的求索。所以哪怕场所不大对头，一病房的修行者依然听得聚精会神，专心一致，俨然连觉得上头任务可以暂放一边。修行者崇尚大道而鄙夷世俗，在数千年的秘闻前面，就算是本职工作……也可以放一放。
“两人辩难了数日，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共识：个体的永久延续可能实在不大，某种程度也违背了天命。但个体的生命无法长久，作为一个种族的生命呢？老人死去还有婴儿，衰老的同时还有繁殖与发育，两者只要达到平衡，种族就不会自发走向衰亡。上一代能够繁殖下一代，就是不死的根本。”
“那……”房门前的望气士皱了皱眉：“和个体的不死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仙家淡淡道：“种族的上一代繁衍了下一代，于是种族不死。那么只要让个体繁衍出个体自己，个体也就不会死亡。”
“——换言之，内丹术的要义，就是让‘我’生出‘我’，让自己，生出自己。”
整个病房的人，都张大了嘴巴。
“内丹术的术语，有‘元婴’，有‘姹女’，有‘阴阳’，有‘产育’。到处都有和生育相关的术语。只是后来者多半以为与房中术有关，或鄙夷或修改，习惯弃之不顾。但内丹术法旨，首先就要斩断赤龙，摒弃生育，要的就是把生育力转而向内，将为繁殖下一代所预备的力量，转而用到繁殖自身上。繁殖生育生生不息，当然就无限接近于‘长生。
“繁殖的要义在体内培育下一个自己，术语称之为‘元婴’，或干脆叫‘胎儿’……说到这里，人参果是长什么样子的？”
口胡好累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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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内丹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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