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果……您是说——”
从两汉以来历代方士研究内丹术数千年，精妙法理层出不穷。所谓内丹术“以自我而繁殖自我”，虽然是别出心裁、高屋建瓴的要旨，但也不算空前绝后，石破天惊。但说要把人参果和内丹术联系起来……那就实在有些超出周锐等人的理解范围了。道家炼形法确实有什么“以形补形”，吃牛鞭壮阳、喝猪血补气、吃牛眼明目，种种用形状相似推测本质联系的怪异法门，不少还被中医吸收传承，成了被人口诛笔伐的糟粕。但因为人参果与婴儿相似，就把这种草本的东西和内丹术虚无缥缈的元婴内丹联系，那也实在太过荒诞不经了。哪怕明知道仙家千年道行，地位颇高，病房里仍然是一阵嘀咕。
但专员只是微微一笑，神态高深莫测——当然，也可能是妖物元神附体活人，面部神经操作不当。
“我自幼就只知道拜月练气，内丹术只是耳闻，这些话怎么会是我说的？三国时天下丧乱，水镜先生与乌角先生各自隐居，能不远万里到荆州一聚，当然不只是有什么法理辩难。事实上，那时乌角先生从魏武王手里要到了西域商人进贡的人参果，自果实中悟出了元婴内丹的一点捷径，才不辞辛苦，与高人在荆州激辩数日……他断言，人参果真正的效力，不是什么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类的小门小道，这种果实秉混沌之气而生性质不定，遭遇五行后往往迅速转化，与金木水火的气息合而为一，是所谓人参果‘畏五行’的真正缘由。但如果是与血肉精气交感，那么人参果的性质就是向人类□□转化。换句话说，一旦用血肉将人参果饲育长大，或许效力与培育元婴无异。——喔对了，最后这一句，是乌角先生辩论时的原话。”
病房里哐当一声响，一个女实习生手里的茶杯滚到了地上，浇了周围人满裤腿的热水。
但没人反应，所有人都是一副雷劈的表情。
如果没有在道术圈子里混过，大概很难理解这群人的失态。从两汉内丹术发展，提出“元婴”这个概念以来，道术典籍中论述这玩意的就是汗牛充栋。但同样是两汉至今两千五百年，炼过内丹术的大概有几万万，能摸到元婴这个边的有多少？就是再怎么搜隐括遗，宗教局给的数字也从来没有超过一千。至于公认“练出”元婴，走完了培阴阳炼铅汞配龙虎养胎儿姹女产育这一整套内丹术流程的，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三个，各个都上过神仙位业图，二十四史《方士列传》能独占数篇的待遇。这种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千万人不能妄求的机缘，你要说这种级别的东西能靠一颗果实速成……
“绝不可能。”周锐干巴巴的说。
他已经顾不上会不会冒犯前辈了——无论是冒犯仙家，还是冒犯左慈大仙。道术界尊敬先辈，礼仪不可疏忽，但现在周锐只觉得邪说张目骇人听闻，自己重任在肩守护正道，于情于理都不得不驳上一驳。
但仙家神色莫测，并不以为忤。他活动了活动手臂，拈起了床上的一张打印纸：“绝不可能什么？是以为区区一颗人参果，哪怕再过珍奇稀罕，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力；还是觉得我道听途说，扭曲了乌角先生的真意？”
“所以说，你们不理解人参果是什么东西。”
他目视左右，目光灼灼，有一股不怒自威，森严庄重的气势。周锐首当其冲，心肝都是一抖，一阵后悔涌上胸口。所幸仙家随即垂下目光，将白纸从中对折，压平褶皱。
“颛顼时绝天地通，昆仑仙境自此与凡间隔绝。西域极境所残留的，不过是当年仙境的一点遗迹。但‘气清轻为天，气混重成地’，凡间的气息浑浊沉重，怎么能孕育轻灵空虚的宝物？人参果在仙境或者可以成长，在凡间却连发芽都未必能够。乌角先生拿到人参果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要知道这东西怎么长成的。
“要查底细很简单。人参果进献自西域，而当时匈奴内乱死人无算，为求曹操出兵平乱，不得不献上这个珍宝。左慈先生半在路截住了匈奴的使者，以法术细细盘问，才知道匈奴两子夺位，在昆仑山脉处大肆厮杀，死者巨万。这颗人参果正是在沙漠的一处绿洲中被找到，当时使者随军伏击叛军，双方厮杀之烈血流漂橹，第二年绿洲中长出的草都带着红色。那颗人参果……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
仙家的语气依旧波澜不兴：“当时正逢乱世，乌角先生赶到荆州，一路上也正好做做验证。他发现呐，这颗人参果要保住长存不朽，不被五行之气同化，一天就得两个人的血气。”
对折的白纸嗤一声对分成两半，裂口光滑平整。周锐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要是想人参果鲜活肥嫩，水汽饱满，一天就得四个人的血气。”
这次是嗤嗤两声轻响，床单上多了四张平平整整的白纸。周锐摸了摸鼻子，没有开腔。
“至于要人参果发身长大……乌角先生与水镜先生交谈，大概是在建安二十四年正月。我姑姑一路跟随，时有遗漏，但记得二十四年八月乌角先生折返长安，带来的那个手掌大小的人参果，已经有他小臂那么长了。”
“建安二十四年——”周锐犹疑不定，“这是……”
“这是孙刘争夺荆州。”望气士低声道：“夷陵之战。”
周锐噌一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女实习生的第二杯热水。这一次热水温度颇高，后面人嘶一声倒抽凉气。
“你是说——有人用人参果——那个高棉派的是在——模仿前人？！”
“我不太清楚乌角先生是否真是为了夷陵，为了培育人参果。能称得上证据的，大概也只有时间地点，实在怪异”仙家淡淡道，“只不过‘模仿’？真是贻笑大方。内丹术的‘元婴’、‘龙虎’、‘产育’，归根到底是借用的医道名词，讲究的是丹田练气，肝肾配合，玄窍结婴，怎么会是胶柱鼓瑟，真在肚子里开个大洞，硬生生把人参果塞进腹中，模拟‘怀孕’？在肚子里面藏一个长得像婴儿的灵果，就自以为接近了内丹术‘元婴孕育’的大道……”他停了一停：“缘木求鱼。”
“但再缘木求鱼。”练气士咽了口唾沫：“别人也靠体内血气硬是把人参果养大了。到时候果子成熟，破腹而出，不就等于元婴产育——浴火重生？”
仙家转头。一双眼睛盯着他。
练气士往后退了一步：“……我说错了？”
“……你没说错。”仙家干巴巴说道：“依照内丹术法理，如果他真能把这个人参果做的‘元婴’生下来，那就等于转世投胎，脱胎换骨，会经有元婴而塑造出一具——最完美的鼎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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