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觉是十分清醒的。
莫离他们调侃的话不在少数,自己也没有尽数认下来。唯独此事,提起时自己下意识就要否认,可及至此时四下无人,这句话却是脱口而出,虽则莽撞,却不违心。
崔眙紧张地望着不远处的倪明姝。
她没有说话,这边本来就安静,现在似乎更静了,一时之间唯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终究还是,太冲动了吗?
崔眙摸了摸耳朵,隐隐有些懊恼。这场面怎么看都不是表达心意的好地方,何况自己连心意都没捋明白,说出的话自然也谈不上好听,她大概也不会喜欢。
再者说,面板被自己视为仙人,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岂不是要将这句话视作上天的安排,根本不知道是自己说的?
要站出来解释清楚吗?
他还在犹豫,忽听那边传来声响——是倪明姝笑了一声。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崔眙心中五味杂陈。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自己先知晓了真相,反倒增添了这么多烦恼。另一个当事人半点消息没回,留下一声笑后便倚靠在墙边,似乎要休息了。
……也好。
她自昨夜就没有睡好,眼下难得清净,也该好好歇歇。至于自己这句鲁莽的话,还是先搁置在这儿,沉淀一下吧。
崔眙打消了现身的想法,同样席地而坐,静静凝望着不远处陷入梦乡的倪明姝。
装作不知情果然有好戏看,倪明姝休息一夜神清气爽,去拜别崔县令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倦色。
看谁套得过谁!
她绝口不提昨日的事,恭敬拜别:“谢谢大人教诲,民女记住了,回去以后一定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再不会犯这些错了。”
回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一声嗯,只不过间隔不久,人声复起:“若还有这样的事,你应当及时向县衙寻求帮助。”
这跟以往冷酷的县令倒是大相径庭,倪明姝抬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睛:“说起来,民女确实有一件事,希望大人能帮忙调查。”
封建时代到底没有现代开放,她知道会有约束,但直到被掳之事传出去后,才切实地感受到这些事的影响。自己一张嘴即便算能说,但如果针锋相对,还是要考虑一下后果的。
也怪自己鲁莽,当时竟未意识到,在古代,无所不知这个人设其实并不容易驾驭。无论是对权贵还是对平民而言,都是弊大于利。
眼下只能庆幸自己掉落的地方是个小县城吧。
“因为我的事,这几天市井间议论纷纷,从我说到我母亲,又说到了很多年前的徐娘子。字里行间,大概是我们抛头露面,声誉不好,于家门而言不算好事。”
崔眙望着她,望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说出坚定的话:“我母亲是失足坠崖,怨不到别人身上;我是大人您救的,当日的情形您也看得很清楚。可流言还是这么传起来了,您作为知情人,应当明白我们的苦楚,这是不公平的。”
倪明姝正正经经地鞠了一躬:“所以,我想请大人为我们正名,重查当初徐娘子一案。”
崔眙垂下了眼睛。
果然,没有莫名其妙就产生的情感。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不可思议的冲动,大概因为早在不知不觉间,魂灵已经接触过,并且认可了。
他抬手,将一卷文书往前递了递。
倪明姝不明所以,上前接过才发现,这正是当初徐娘子一案的卷宗。
“您已经在调查这件旧案了?”
“世事变迁,很多旧时的律令也需要与时俱进,谢谢大人愿意走出这一步!”她又惊又喜,“等我回去了,也会多多地去做民意调查,跟您打配合,肯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说这些话的身后,表情一下子鲜活起来。崔眙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好心地没有提起,“更新律令”是自己和元君之间的旧谈。
这一刻,人和机器之间的默契达到了顶峰。
倪明姝欢天喜地地回去了,马上收拾收拾重新开张,试问有什么地方能比百晓堂这种八卦聚集地更适合打探消息?
百晓堂里顾客如旧,只不过问计的少了,看戏的多了。听自己问起徐娘子的事,还会拐弯抹角地问自己的经历。
即便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被众人的态度变化震惊到了。被掳这事自己分明是受害者,然而平安归来后,无穷无尽的探究目光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自己这还是平安回来了,还是后世锻炼出来的强大心脏。不敢想如果真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心态得崩成什么样。
“大师,如果有人廉耻之心淡薄,丑事被发现了还能面不改色,你怎么看?”
能这样拽两句文的多半读过点书,偏偏是读过书才这样自视甚高。好在倪明姝不在意,冷笑一声,万分不屑道:“我怎么看?我笑着看,鼓着掌看,下一刻坐你头上看。”
对方神色讪讪,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拐弯抹角问,自己也拐弯抹角骂就好啦,拐不了救敞亮地骂,骂完还得收他一文钱!
倪明姝表示这种程度的议论自己还是受得了的,甚至收钱骂人还挺爽,也算是个情绪发泄口。提到徐娘子时议论会陡然高出一节,只不过不待她发力,蹲守在一边的衙役捕快就会站出来维护治安。
她看着面前的衙役,想到的却是将一切都考虑到位的崔县令。
好吧,也算是个细心负责的人。
要说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她确实不敢妄加评判,但提起自己那个动不动就抽风的浏览器,倪明姝自认为还是了解一点的。眼下两相结合,倒是看清了崔县令身上,往日不曾发现的优点。
【提前三个月步行出发,不租车马,衣裳干粮大多数自备,少部分按最低标准来补给,准备10两银子就够去京城了。】
倪明姝把面板拨到一边,将这话转述给来问计寻亲的年轻人,只不过一个抬眸的间隙,面前就多了个气喘吁吁的小厮。“倪……倪堂主,我们三少爷回来了!”
她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语句中捕捉到了有用信息:“梁玉堂回来了?”
“多大脸啊,还让我出去见他?”
此话一出,面板上的字体明显出现得缓了,倪明姝眉毛一挑,兴致盎然,终于知道人们披马甲的乐趣在哪儿了。
让你装人机,明明知道了还在我面前演!
她话锋一转,愉快道:“好吧,那让他等会儿,我收拾下就去。”
梁玉堂前几天外出,一回来就听说百晓堂出事了,惊得他立刻派了个小厮去问情况。直到看到倪明姝囫囵出现在眼前,还有心思在那儿笑,这才松了口气,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我听到大家都在议论你,还以为怎么了,幸好你没事。”
倪明姝浑不在意:“没事儿,我都骂回去了。”
何况自己还要借着这个机会打探徐娘子的事儿呢。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想个办法解决的。”梁玉堂蹙眉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势单力薄,他们觉得你好欺负呗。”
“这倒是。”
倪明姝点头表示赞同:“等哪天我也来个咸鱼翻身,让他们不敢说。”
虽然只是顺着接话胡言乱语,不过等徐娘子正名之后,自己的处境肯定也会跟着改变,这一天应当不远。
她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梁玉堂抿紧了嘴唇,没有再接话。
梁玉堂很想问一句:难道你就不奇怪,我与我大嫂也有风言风语,但是没人敢拿她怎么样?
只可惜接下来的话是要说自己和倪明姝,今日这个场合还是不要提及大嫂了。
如今世家豪右把持朝堂,底下人想往上爬异常艰难。可梁家却是自祖上传下来的执念,要齐心协力拿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大哥声名在外,大嫂就是那温婉知礼的贤内助,有她自己的手腕。这是她的能力和梁家的身份相互作用的结果,是以无论外头的风言风语如何传,都不能动摇她分毫。
二哥常年在外经商,是整个梁家的经济来源,二嫂同样名声在外。人们说她大手大脚爱挥霍钱财,可她早在不知不觉间走遍了县里的每个角落,对永梁县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不说别的,百晓堂开张的第一天她就发现并且光顾了。
然后二嫂发现这里是个传播舆论的最佳场所,无所事事的三公子梁玉堂才开始频繁接触这位百晓堂堂主。
只不过接触着接触着,也算自己无趣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梁家没有闲人,需要有能力的人加入,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梁玉堂恰好有了一份私心,更巧的是,倪明姝也担得起。
“是这个道理,想让他们不敢说也不难。你信不信,如果你不是街边的神棍,换个身份,他们会马上住口。”
倪明姝挑眉:“比如呢?”
梁玉堂认真道:“比如,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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